美人诗里的中国史

时间，走到了东汉末年。从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开始，天下已经不那么对劲了。先是“黄巾军”的领袖、太平道创始人张角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发起了“黄巾起义”。
后来张角被灭，各地的军阀却趁机闹叛乱、割地盘，天下乱成一锅粥。就在军阀力量日渐强大的背景中，日后影响深远的三国人物刘备、曹操等人走上前台。
对曹操而言，在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他得到了一次重要的表现机会：汉灵帝驾崩，太子刘辩登基成为汉少帝，何太后临朝听政。太后的哥哥、大将军何进想趁机剿灭势力强大的宦官集团十常侍，但是何太后还没有反应过来，何进已被宦官杀害。何进本来找的帮手、西凉军阀董卓，废了汉少帝，又把他们母子都毒死，改立毫无势力的刘协（汉灵帝第三个儿子，汉少帝的弟弟，生母被何皇后所杀）为汉献帝，天下哗然，曹操于是站出来，第1个号召天下英雄讨伐董卓。
曹操在朝中有个老师叫蔡邕，是个大文豪，对他非常好，关键的一点是出身名门望族的蔡邕从来也没有看不起出身不怎样的曹操，两个人诗文来往，是真正的忘年交。就在曹操举起大旗的时候，蔡邕被董卓拉过去当了中郎将。
三年后，董卓被诛，蔡邕不久后也死于狱中。蔡邕死后，他的小女儿蔡文姬在战乱中，被趁机打进中原抢劫的南匈奴掳走了，这一去就是十二年。她被劫的时候是二十三岁的妙龄，到重新被家乡人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中年妇女了。因为受尽风霜，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
而她的这个家乡人叫曹操，是她当年一起学诗的师兄。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五十三岁的曹操已经平定北方，他当上了宰相，并挟天子汉献帝以令诸侯。无意之中，他听到了小师妹蔡文姬还在匈奴人手里的消息，曹操想起了老师蔡邕，内心涌起了强烈的感情，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把师妹赎回来。
其实蔡文姬的名气，一点也不比她的父亲蔡邕差，因为家世教养，她是汉末真正的第1女诗人、女学者。她有多聪明呢？6岁的时候，蔡邕在书房弹琴，无意中弹断了一根琴弦，文姬马上就能听出是第1根弦弹断了。蔡邕在惊讶之余，又故意把第四根弦弄断了，竟然又被她听出来了。原来她对音乐的感知能力远远超过一般人。
在东汉时期，诗人懂音乐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东汉王朝继续设立乐府，采集民间诗歌，一般认为现存的汉代乐府民歌，大都是东汉乐府机构采集的。而文人在民歌基础上改造并再创作的诗歌，是乐府机构出色的素材。东汉后期的辞赋又与诗歌相互影响，让诗歌与音乐有了共通的情绪。
蔡邕是汉末出色的辞赋大家，他的女儿很早就有人追求。文姬十六岁的时候，曾嫁给同样是望族出身的卫仲道（汉武帝皇后卫子夫、西汉名将卫青的族人），但卫仲道结婚一年就死了，文姬做了寡妇没有地方去，才回到了娘家，没想到父死，自己也被南匈奴抢去。
抢走文姬的南匈奴，其实和东汉政府是一种归属关系，和北匈奴同为一支，后来因为王位谈不拢而与北匈奴闹崩。由于北匈奴始终不归附，东汉政府就对归附的南匈奴进行监护，每年拨给他们相当数量的粮食、丝帛等生活物资，这样需要为粮食而奔波的游牧民族有了稳定的来源，他们就不容易闹事了。
抢走文姬的那一年，天下太乱了，朝廷已经自顾不暇了，没有人再顾得上南匈奴的生活了。匈奴人一看吃饭成问题了，就跟着军阀们一起到中原哄抢物资，以及汉朝的女人。蔡文姬被分给了左贤王，十几年的时间里，和异族人生了两个儿子。
蔡文姬在塞外，其实是受到优待的，因为有点文化的匈奴首领也知道她的名气。虽然民族之间的生活习惯和文化隔阂，使得左贤王对她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是也很尊重她。他们的两个儿子更是依恋生母，因为孩子是文姬在异乡唯一的寄托，她手把手地教导他们。
漫长孤独的岁月里，蔡文姬学会了吹奏 “胡笳”——这是一种从西汉时起，就广泛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的民间乐器，到今天还流行在内蒙古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阿勒泰地区，是一种有浓郁民族色彩的吹奏乐器。很多时候，只要她的音乐一起，许多匈奴人都会停下动作，跟着她的乐声起舞。
曹操用黄金千两，白璧一双将蔡文姬从匈奴人手里换了回来。离别时，文姬抱着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她影响历史千年的作品《胡笳十八拍》在颠簸的马背上产生了。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

——蔡文姬《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是一首琴曲，用了古乐府琴曲歌词，一章为一拍，共十八章，所以得名，它是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之一，被郭沫若称赞是“一首自屈原《离骚》以来值得欣赏的长篇抒情”。它注定会出现在汉末群雄争霸的年代，因为音乐和歌词中蕴含的悲怆凄凉，是乱世中人命运的写照。
汉末三国那般离乱的年代里，谁能顾得了谁？谁又为什么要顾谁？政治家曹操当然有其目的——因为手里虽然有天子，天下人却不服他，就算做得不差，那些高门出身的人也有自己的考虑和盘算。他把蔡文姬推到台前，是为了向贵族阶级和文人力量证明，像我这样一个念旧情、不忘恩的当朝丞相，那必然是你们该拥护的！
从匈奴归来的蔡文姬已经父母双亡、儿女流散，她还上了年纪，要怎么办呢？曹操想了想，干脆让自己的屯田都尉董祀娶了蔡文姬。董祀比文姬小十几岁，相貌长得也好，非常不愿意，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曹丞相的话就是命令，他不想死只有老老实实的就范。
董祀心不甘情不愿地娶了蔡文姬，他觉得很亏，对妻子没有好脸色。而蔡文姬一直忍让着，她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和两个儿子分离，后半生的希望都押在董祀身上了，她不能输啊！
而心高气傲的董祀做事不小心，没过多久居然犯了按律当杀的死罪，判决书都下来了，只是还没有送到监狱。正是寒冬腊月，瘦弱的蔡文姬衣衫破旧、披散乱发、光着脚一步一步地走进曹府，打算拼了一条命求曹操收回成命。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曹操都觉得意外，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注重仪容的小师妹，穿得像个乞丐一样地出门，哪怕再落魄，她都是文雅娟秀的。
这个人人都知道她是当朝第1女学者的女人，跪在地上，求曹操刀下留人。从不犹豫的曹操，在他杀伐决断的一生里，居然难得地撤回了旨令，放了董祀一条生路。这是看在当年蔡邕照顾的面子上，也是同情这个生活困难的师妹。更关键的一点是，蔡家早就没人了，董家也没有势力，留下他们不会有任何隐患，反倒可以成全一个美名。
但是蔡文姬不敢有丝毫冒险，她知道曹操挂念自己父亲蔡邕的几千卷藏书，只是可惜战乱，那些藏书大部分都毁了，让他一直很懊悔。于是她主动提出，把自己记在心里的四百卷图书抄录下来全部送给曹操，热爱文学的曹操喜出望外。
蔡文姬救回了丈夫的命，董祀从此不再以貌取人，尊重他的妻子。乱世见人心，这对误打误撞的夫妻后来感情很好，他们有一儿一女，女儿后来嫁给了大将军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为妻。
而司马懿又是谁？那是曹操的儿子魏文帝曹丕钦点，辅佐了曹魏政权四代的托孤辅政大臣。到了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忍耐不了了，他把曹魏政权的后一个皇帝——魏元帝曹奂从宝座上拽了下来，自己坐上去，改国号晋，成为晋朝的开国皇帝。
司马炎除了自己当皇帝，还把自己的爷爷司马懿、父亲司马昭和伯父司马师分别追封为晋宣帝、晋文帝和晋景帝。
蔡文姬为曹操编写的汉史资料也就落入了司马家族手中，但这些她不会知道了，等后人再说起来，只有她在晚年时写的《悲愤诗》，预示着今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