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第十三章
利特维诺夫觉得非常厌恶自己，好像他在赌盘上输了钱，或者是破了自己的诺言一样。一种内在的声音告诉他，在结婚的前夕，一个清醒的有理智的男子，不是一个孩子了，不应当受好奇心的驱使，也不应被旧情蛊惑。“去得真有十分必要吗？”他想，“在她的一方面只是轻佻，一时异想，朝三暮四，她无聊起来了，她厌倦了，于是来抓我。正如一个吃厌山珍海味的人忽然想吃黑面包一样，这原属自然。但是我为什么要去呢？我对她岂不是只有轻蔑吗？”这*后的一句话，虽则仅在脑中想着没说出来，可是颇费了很大的力气……“当然了，危险是没有的，绝不会有危险的，”他继续想下去，“我知道我在和谁纠缠。但是火还是玩不得，我的脚再也不踏上她的门了。”利特维诺夫可不敢也不能承认伊莲娜在他眼中是多么美，在他的感情上是多么有魅力。
第二十章
他发现房里单只她一个人，卡皮托莉娜·马尔科夫娜到外边买东西去了。塔吉亚娜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本书，她并没有读它，也简直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她没有动，但是她的胸脯在急速地跳，围在她颈际的白色的硬领明显得有规则地颤动着。
利特维诺夫不知所措了，他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说声早安，对她笑一笑，她也不说话，对他笑一笑。在他进来的时候，她向他行了一个有礼貌的并不亲密的鞠躬，眼也不看他。他向她伸手，她把冷冰的手指递给他，但是立刻又挣脱开，重新拿起书本。利特维诺夫觉得拿无关紧要的题目作谈话的开头，那简直是侮辱塔吉亚娜。照她平时的习惯，她从不主动要求，不过她全部的表情都好像在说：“我在等着，我在等着……”他一定要履行他的诺言。但是虽则他整个夜晚都没有想旁的事情，可没有预备好**句开头的话，全然不知道怎样来打破这残酷的沉默。
“塔妮亚，”他终于开口了，“昨天我告诉过你（在德累斯顿，每逢两人面对面而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总是叫她“您”，但是现在他不想这样叫），我有点要紧的话要和你说。我准备说，但是我先得请求你不要对我生气，你要信任我对你的感情……”
他停住了，他透不过气来。塔吉亚娜依然不动，也不望他，只是把书握得更紧一点。
利特维诺夫没有说完**句话便接着说第二句：“在我们中间一向是完全坦白的，我太尊敬你了，不能对你装假，我要证明我知道怎样尊重你品格的高贵和磊落的胸怀……虽则……虽则……当然……”
“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塔吉亚娜以不紧不慢的声调说，同时脸上变成死人般的灰白，“我来帮你说，你不再爱我了，而你不知道怎样对我说。”
利特维诺夫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他说，声音简直低微得听不见，“为什么你这样想，我真不懂……”
“什么！这不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吗？告诉我，告诉我。”
塔吉亚娜把全身转过来向着利特维诺夫，她的鬓发往后梳掠的脸贴近他的脸，她的眼睛好久以来不曾正视过他的，好像要刺透他的眼睛。
“这不是真的吗？”她再问。
他没说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再说谎了，虽则他知道她会相信他，而一句谎话就会救了他。他简直受不了她那双眼的逼视。利特维诺夫没说话，但是她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可以从他的沉默中、从他的凄然若丧的畏罪的眼光中得到回答的。她背过身去，书从她的手中溜脱了，直到此刻，她还是不确实相信，利特维诺夫也知道。他知道她还是不确实相信的——他所做的事多么丑恶，真的多么丑恶啊！
他投身跪倒在她的面前。
“塔妮亚，”他叫道，“假使你知道我见你处在这样的情形中，心里是多么难过，多么可怕的想到我……我！我的心碎成片了，我不知道我自己，我丧失我自己和你以及一切，一切都破碎了，塔妮亚，一切！我能够梦想到我……我会给你这样的一个打击吗？你，是我*亲爱的朋友，我护命的天使……我梦想得到我们竟是如此相见，像昨天那样的过日子吗……”
塔吉亚娜想站起来走开去。他牵着她的衣裾留住她。
“不要走，再听我一会儿。你看我是跪倒在你的跟前，但是我并不要求你的饶恕。你不能够，也不应该饶恕我。我来告诉你说你的朋友是灭亡了，他陷到泥坑里面去了，他不想连你也拖进去，但是救救我吧，不！就是你也救不了我。我要推开你，我是灭亡了，塔妮亚，我是无可挽救地灭亡了。”
塔吉亚娜望着利特维诺夫。
“你是灭亡了？”她说，好像不大懂得他的意思，“你是灭亡了？”
“是哟，塔妮亚，我是灭亡了。一切过去，一切宝贵的，一切直到现在构成我的生活的，都灭亡了。一切都毁坏了，一切都破碎了，我不知道将来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你刚才说我不再爱你了，不，塔妮亚，我并没有停止爱你，但是一种不同的、可怕的、无可抵御的感情攫住了我，制伏了我。我挣扎着抵抗着，而我……”
塔吉亚娜站起来，蹙拢眉头，她苍白的脸阴沉了。利特维诺夫也站了起来。
“你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说，“我也猜得到她是谁，我们昨天碰到过的，是不是？算了，我知道我现在应该怎样做。因为既然你自己说这感情是无可挽回的……”塔吉亚娜说到这里停一停，也许她仍旧希望利特维诺夫不把这*后的一句话无抗议地通过，但是他没有说什么，“现在只要我奉还……你的婚约”。
利特维诺夫低下头，好像俯首帖耳地恭受这该受的打击。
“你有权利对我生气，”他说，“你有种种权利责备我的卑怯……责备我的负情。”
塔吉亚娜又望着他。
“我不来责备你，利特维诺夫，我并不埋怨你。我同意你： *辛酸的真实总比昨天那种情形好些。如果照目前的情形下去，我们的生活将会怎样！”
“我的生活将会怎样！”利特维诺夫的灵魂里起着忧郁的回音。
塔吉亚娜跑到她卧室的门边。
“我要求你让我独自静一会儿，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我们等一会儿再见，再谈一谈。事情来得太突兀，我须得仔细想一想，让我一个人，请容纳我的矜持。我们等一会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