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不问赶路人

　　故乡　　五月的太阳，还算不得很热，在家乡武胜的小镇偏居一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太阳的灼热，我们看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半趴半睡，瘦弱的身躯卷在一条饱经岁月洗礼的毛毯里，她年事已高，已经不能行走，奶奶躺的床是以前出嫁的时候娘家人送的嫁妆。在我年幼的时候，看着这镌刻精美花纹的床曾无数次对我的婚姻做过想象。床承载了岁月无情的流逝，床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见证了奶奶从莲花般的女子剥落成饱经时光压榨的老妇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似乎昨天她还好好的，但今天就开始瘫痪在床了。我冷静地看着，生怕有一丝疏漏。　　我知道自己在佐证，在怀疑。床的顶部照旧是我们用凉席搭的顶棚。刚回来的时候屋子布满灰尘，到家之后我便迫不及待将屋子清扫了一遍，以前小的时候，屋子里里外外都是奶奶打扫，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自然不知道生命会在时间的见证下以一种决裂的姿势垮塌。　　纵然有岁月蹉跎，光阴转瞬的真理，可当你与她们告别的时候，那种突兀与颤抖在你的面前掀起轩然大波仍然让你措手不及，痛苦不堪。屋子有些久远，外面的墙壁斑驳破旧，蚊虫啃噬的痕迹随处可见，屋子外紧靠着大片的竹林，所以母亲特地点了几盘蚊香。蚊香燃烧得很慢，很迟钝，仿佛是要抓住时光的脚步，烟雾是淡淡的清冥。像我们此时的表情，内敛，沉默，无声。阳光从中午之后到现在，一直热意不减，一寸一寸往心里钻，与之相伴的还有沮丧和无力感。　　此时家里显得很热闹，都说奶奶不行了，大家都急匆匆赶来，似乎只有这种与生命告别的方式才能触动在外游子的心，我们就像是风吹散开四处漂泊的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不同的地方，生根发芽，这一刻，因为一个老人，聚到了这里。　　从我记事起，就见惯了别人的喜怒哀乐，见多了生离死别，但见自己亲爱的奶奶行将就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力感却让我的声线开始颤抖，继而是大哭，心里大雨滂沱。自从爷爷去年走了之后，这个已然残缺的家庭就像摇摇欲坠的大厦，我清楚地明白，奶奶一走，那么今后亲人见面的机会就会更少，纽带一断，就像隔着一条河，就算知道对面是认识的人，但总迈不开步子去走亲。家里人都没有心情吃晚饭，大家愁眉不展。父亲是奶奶*疼爱的小儿子，每次奶奶打电话都是**个想到父亲，现在父亲焦头烂额，一个人踉踉跄跄在屋角后面大哭，那是我**次看到刚强的父亲泪流满面，生活的艰辛和人世间的惨淡都未曾将他击倒，一向开朗的他在此时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过了一阵子，父亲来了，眼睛红肿，面对面地跪在奶奶的床头，此刻的父亲沉稳无言。岁月割开的伤口释放的疼痛在心里面剧烈撞击。家乡这一片土地，赋予我们的秉性是坚韧、刚强和勤劳，也许父亲明白再撕裂的苦痛也只能自己默默忍受，因为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猪在圈里嗷嗷地叫着，声音似在抗议，多半是饿了或者渴了，它无法像我们一样感知生死，它只是在这一两天，突然感到时光与往日不同，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准时来到它的面前给它食物。它小小的眼睛扑朔迷离，一群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一起，只为了看奶奶*后一眼，见*后一面，血浓于水，亲情链接了不同地方不同姓氏的人，我只熟识我的本家，但家里断断续续来了一些外地人，说是奶奶娘家的人，风尘仆仆，疲惫沧桑，眼睛里满是悲凉。家里的猫此刻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哪里都寻不着，以前这个点的时候它都会乖乖地守在床前，也许它是饿了，出去寻食去了。　　下午七点，奶奶终究是拗不过时间，咽下了*后一口气。吹喇叭的人闻声陆续而来。简单搭了台子之后便开始做事，喇叭的调子悲怆，节奏时而紧凑时而舒缓。像一座城池被千万敌军攻占屠城的追杀，像无数朵盛开的回忆之花，想起奶奶轻轻唤我小名的慈祥，想起奶奶牵我小手赶集的画面，想起奶奶在院落里晒谷子喂鸡，想起奶奶晚上睡觉之前给我驱蚊扇扇子……泪水模糊了脸，迷茫了视线。　　额头有些发痒，用手一摸，才发现是一只蚂蚁，我仔细看着这只蚂蚁，纯黑的身体和腿脚在我的手里乱动，这种蚂蚁也是家乡的客人，它们和我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家乡武胜这片土地有很多平凡的生命，和人一样，牛，马，猪，鸡，狗，猫，燕子……　　起风了，一节节竹子在风里摇来摇去，今天的风不大，只是轻柔地卷起它们，远处的几棵柳树也在风的邀请下开始翩翩起舞。这些柳树都是奶奶以前种的，看着它们就仿佛看见奶奶仍站在我面前。　　柳树的诗词我也记得，奶奶是一个文化人，是村里少数读过书的人，民国的旧学底子向来很扎实，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就是奶奶，奶奶惯常出口成章，看见什么就教我什么，比如《咏柳》的诗句，我至今还记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那时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对于读书虽然不抗拒但也不怎么喜欢，学习大多时候是一件枯燥的事情，所以我和奶奶大多时候是伴随着聊天的方式进行学习的，奶奶的口才了得，往往能将一些道理穿插在故事里面，常常让我着迷。　　那时候我年幼，奶奶腿脚利索，时常带我走街串巷，逛街买菜，举手投足间便给我讲一些人生的道理，奶奶也还年轻，脚步稳健，全然不像如今的瘦骨嶙峋，她的皮肤虽然松弛，但神采奕奕，直到我八岁，去了寄宿制学校读书，才和奶奶分开，一方面她要照顾年幼的外孙女；另一方面，那时候爷爷经常在外面接一些零活，她也跟着爷爷东奔西跑打下手，所以我和奶奶的见面时间大为减少。这些年，我读书，工作，为了生存奔波，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直想生活安定的时候好好报答奶奶，未曾想到居然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见*后一面，童年的美好都随着时间溜走而一去不复返了。　　我抬起模糊的视线，看着奶奶安详地躺在那里，时光在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痕迹，她的面庞已经瘦成一张皮，全然没有之前的饱满和张力，脸颊上的沟壑记录着她风尘仆仆的年岁和生活赐予的艰辛。　　心里难受的时候真的是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表达，*不忍心的莫过于父母，记忆中，父母总是乐呵呵精神饱满的样子，也不像现在，憔悴不少，苍老不少，一些白发竟然在父亲母亲的头上扎下了根，并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母亲勤快，父亲坚强，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母亲是个勤快的人，常年操持着一个家庭的琐事，精打细算，勤俭节约。我们读书的时候，自然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常常是玩得疯狂，害得母亲常常出门找我们，那时候我们真的不懂事，现在看来，那些年，父母为了生计奔波，吃了很多的苦，而我们都没有做好自己，让父母在繁忙之余还要分出心来照顾我们。　　黑色的结果带来的是绝望，我们常年在外奔波，自以为是地计算着未来的生活，却忽视了身边*亲的人，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又是多么的自私和不堪，我们忙着为自己所谓的理想拼搏，忙着为自己的小日子周旋。我们只是在某日因为一场黑色的相聚才看清了岁月，我们惊呼，时间怎么走得这么快，怎么会这样，带给我们的除了震惊就是哑然。　　蚂蚁顺着我的衣服爬到了顶端，它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高点，原以为路的前方是路，没想到却是尽头了，它收住脚步开始打量它背后走过的路。人生有时候就像蚂蚁，有的路走完就没有路了，诸如时间，时间剥离之后就只剩下死亡和绝望，哲学家说：我们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在忍受痛苦，无论怎样，我们都逃脱不了生活的压榨和勒索，我们无休止地随时随地都在和生活较量，为的是我们的未来能有一个安详的晚年。　　我们多像种子，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在异地奢求能开花结果，享天伦之乐，却忘记了树无论长得多高、叶子多绿，根始终是故乡的根，不管落在哪里，不管以后是辉煌还是落魄，家乡的一切都不会因此而拒绝一个思乡心切的游子。　　我听着这撕心的音乐，泪眼蒙眬，鼻子发酸，竟然有数不尽的悲意袭来，如今，年岁渐长，自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人世间的诸多不易，奶奶一走，家里就更加冷清了，记忆随着奶奶的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甚至不及一缕轻烟。　　奶奶走了，所谓的故乡渐成记忆中的影，亲人都不在了，便缺了一个回家的理由，回去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除了凉意阵阵袭来，全然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反而郁闷的慌。可是回忆却如此真实，每次看见陈旧的房屋，看见门口的石磨就会想起奶奶的身影。午后的小路也因为没有人走已经杂草丛生，盖得严严实实，找不到一点痕迹。岁月真是一个很强大的魔术师，村口，有一些地标还在，它们只是更沉默了，它们看着村里的人一个个地走出去，看着年老的人一个个地告别人间。　　有时候想，这也许就是本能存在的一种方式吧，改变不了，也抵御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和亲人照顾得妥帖和周到，这个世界上，依然还有那么多人为生活奔忙，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在上演，一幕幕分离，一幕幕感动，一幕幕心酸，一幕幕温暖。而我，时常在梦中醒来，似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风在轻轻地吹，窗外一片静谧，偶尔有虫鸣。记忆的闸门在某个时刻会被某种介质轻易推开，那是我心中永恒的挂念，那是我曾经的美好所在，是我从生到死都无法拒绝的温暖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