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就在风中

1在花溪南部那平缓的山岗上，青岩静静地遍布和移动着。　　我相信，这是一个亘古的始终。　　从这一个粗砺的起源，到一个以它的名字命名的青岩镇，当我用短暂贯穿它们的久远时，我的双眼一直在跳，跳得很急剧，也很疼痛。我明白，我撞见了青岩，古老的，赤裸裸的，颤栗的。　　青岩朝我的方向推上来，浪潮一般。青岩就在我的脚下和身旁，我伸出手便触摸到了它们。它们坚硬而划手，带着无序的坑洼和石纹。我**次，与这么多的青岩面对，它让我不得不感受着：该逝去的，不会有一点犹豫；而青岩，却是不该急于逝去的。　　我在想，青岩怎样与生命互相纠缠，才一同走到了今天？其实，不论在哪里，人都要与非生命的东西合处，才得以活下去。七百多年以前，或许更早，青岩带着海生物的斑驳之痕，给这一个生命聚集的地方，铺筑了道路、房屋、寺庙和城垣。　　青岩从一开始，就不单是属于山岗的，它们远道而来，就像远道而来的我一样。它们带着自身的硬度，或是惰性，一待就是永远。　　青岩，这一*为基础而沉寂的维系，使得偶然经过此地的我，不至于满目荒芜。　　2这是三月的一个早晨，我仰着头看青岩镇的城墙。它们高耸、厚重，外墙倾斜。天空横亘在离城墙很近的地方，它们的边缘似乎缠绕在一起。如果没有白天，我想它们理应是永远缠绕在一起的。而现在不是，它们在彼此分离。那带着野性的光线趁虚而入，沿着每一块砖石，流淌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我忽然觉得，那光线不像是天上的产物，倒像是从大地上长出，再向上方恋恋地刺入。它们首先刺入了我的心脏，然后刺人了城墙和青天。只是早春的湿润，让城墙的每一条砖缝，都显得异常的清亮和干净，近乎于消解了它们的沧桑。　　我走进古镇南门，门洞墙内渗出来的凉气，岩石味，还有历史的碎影，一齐钻进我的内心。一种压迫感，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深处压过来。我回头看了一眼，田野便剩下一条扁长的淡绿了。刚才我走过的门洞，在一团阳光中呈现出半个圆弧，幽暗从圆弧上边倾泻而下。我亦步亦趋地朝前走去，可我想不清楚，我到底跟在什么东西后边走，但“跟着”是肯定的。　　我跟着你，然而你是谁？你可以是气流，可以是叹息，也可以是不复存在的东西。但那一定是一种或缓慢、或奇特、或深邃的力量。我看不到，却能感到，是那力量把我吸引了过来。　　在门洞这经久的昏暗中，我听见了自己身上的轰响。后来，我觉出了我的躯体的延伸，向着青岩的薄层之间，地气一样，不断碰壁，又逐步挥发。　　在那里，没有城市的围困，没有太阳的直射，也没有残忍的风化。再后来，我看到了我与暴露在山岗外部的青岩一道，被人们搬运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3一条很古色的街道，涌过来。朝前走吧，空气中有了豆香和辣香，似乎还有一点蒸汽的味道。行人稀少，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街两边都是商店，商店门窗的油漆像是刚刷上的，刷得很着急，也很厚。我不喜欢这条街，旅游破坏了它的原始感。我低下头，看着脚下有着岁月凹痕的青岩石板。　　石板背朝蓝天，上面滋长着日久的苔藓。可我总觉得它们的脸，是永远面朝大地的。它们仿佛躲避着什么，是不是青岩也需要掩面，去怀旧，去期求？当我抬起头来，视野里居然全是屋脊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那条街的*高点。我置身在大片的屋脊的围拢中，兀立而却步。那A形的屋脊，双翼般垂落，又似做起飞状。它们独自匍匐，拉住下一个屋脊的手不放。　　它们之间，如此信任相依地错落而下。屋脊上面的瓦，深灰，半湿，括号一样的弯度，阳光和阴影在上面不能被断然划分。瓦是上一片压着下一片的，不能像屋脊那样独立以待。然而，瓦们的接连不断，既严谨，又生动，宛若一条长着灰色鳞片的大鱼游向天边。我就是这样看着青岩镇的屋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入迷地看着。　　久违了！在我居住的城市，铺满瓦片的屋脊早已化为乌有。每天，我看到的几乎尽是地基，以及上面纵横的钢筋、模板和塔吊。此刻，我满眼的瓦片与春风，心底却生出一丝惆怅。许多年过去了，在青岩镇，屋脊与瓦们均在。青岩镇留下来了历经数百年的房屋、壁画、诗书、故事、香火和一个状元的名字：赵以炯。　　4我拐进一条窄巷，两边的房山，大多用石头垒砌，有的垒着半截石墙，上面再垒青砖。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巷里也没有一棵树。一条细长而幽深的小巷，让我想起戴望舒诗中的那把油纸伞。　　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不禁扭过头去，层层叠叠的灰墙中间，一个纤弱的女孩站在那儿。她大约十二三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稚气和忧郁。她说：“我喜欢你！”话音未落，她双手捧到我面前一个小瓷熊。一个食指高低的、米色的、红耳朵的卡通小瓷熊。这种小玩意儿，在城市随处可见，可这是青岩镇！“送给你，你闻闻！”她又说。我伸出手去，接住了小瓷熊。她用手示意我把小瓷熊翻过来，我那样做了。然后，我用鼻子对着小瓷熊底部的圆孔闻了，“好香！”女孩笑了！我举着小瓷熊冲着太阳看，小孔里有一朵野花，花瓣淡紫，一层一层的花瓣还在挣扎着绽开。春天的挣扎，即使脱离了泥土与家园！女孩也卷入了这不知的挣扎之中吗？旅行箱在汽车上，我送给她什么呢？我问，“能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吗？”她说，“我没有地址！”她说得没有迟疑，我的心一紧。这时，朋友在叫我了。我下意识地，从兜中掏出十元钱塞进女孩的手中。她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的身后，望着我。　　我知道她望着我。可是我，却没有迟疑地走了。　　5一间店铺里，一个男人，一只手握着一把锤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刻刀。他半蹲在那里，背部几乎弯成了拱形。地上摆着一个未完成的面具，他一下一下地凿击着，木屑在阳光中四溅。很长时间，我没有听到过这种凿击声了。过去，在朋友的画室外，是听到过的。前几年，他到新西兰去了。这犹如我的朋友凿击出的声音，依旧超得过话语，还有凿击对于表达的长驱直入，又回到我的意识里。我迈进店铺，那个男人中断了凿击，站起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