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飞机场

咖啡馆 1 男人黑俊，挺拔，随意。 女人白、瘦，说话低沉，发音透着神秘的气息。 女人顺着男人指的方向看看，然后歉意地笑了，我真的没有注意。 男人发现女人从来不看周围的人。 ——你不看别人，就给了别人肆无忌惮地看你的机会。 女人说：今天怎么了？一下子聚了这么多人。 男人说：今天是情人节。 女人的脸慢慢红润起来。 2 夜里，女人和丈夫在床上。 他们的身体如勺和勺那样相叠。 女人凉得像蛇。丈夫热得像火炉。 女人喜欢丈夫的热，丈夫喜欢女人的滑。她在被子里拱动，调换姿势，丈夫便捂上身体，把女人焐热。 女人终于温暖起来了，在黑暗中说：今天是情人节。 丈夫动了一下，把女人搂紧，意思是知道了。 丈夫的手臂一点点松弛。手从女人的胸口滑落。 女人说：没有礼物给我吗？ 丈夫翻身上来，捧着女人的脸：这就是你的礼物（礼物不是这样要的）。 他们开始接吻……然后重复他们已经重复了近十五年的动作。 …… 现在又是平静的夜晚了。 丈夫睡了，女人醒着。 女人是从30岁开始失眠的。已经吃了十几年的安眠药了。 房间里有些亮光，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宽敞的大书房。书房和卧室是相连的，本来南北各一间，装修时被丈夫打通，认为书房和卧室连起来才好，*后的意见折中——中间用木格玻璃门隔开，她在门后面做了帷幔，白天，用流苏穗把帷幔扎在两边，晚上睡觉撂下来，就把书房隔了出去。 这天晚上，玻璃门没有拉上，帷幔也没有放下来，斜着吊在两边，于是就有了一个发现：床像搭在帷幕后面的舞台上，她和丈夫成了演员，没有观众，他们是演给自己在看。仔细看他们的卧室，真像一个舞台。 日子很安静，丈夫仕途通畅，不断升迁，女人得到单位领导赏识，同事尊敬。日子和谐安逸。偶尔他们做爱，在床上他们的言行尽量保持优雅…… 女人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3 过了一个星期，也是午后，男人和女人相遇了。 女人一进来就看见了男人，走近他身边的时候，男人说：哎！你好。于是他们坐到了一起。 女人穿了一件青紫色大衣，围了一条长长的黑围巾。 这一回，女人的大衣和围巾是男人接过去的。 男人其实已经等了女人多时了。 男人说：你*近遇到了什么事？ 我去了海边…… 那是个好地方。冬天海边一定很冷。 北方的海很美……在冬天，能看到大海本来的样子。 男人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蔚蓝的海水。 女人说：冬天的海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汽车在临海的沥青公路上疾驶。 看过北方的海吗？就是冬天的海。 她的目光直视着他，她的眼里荡漾着的柔情深深地打动了他。 壮美极了……真叫人难以忘怀。 红晕在女人的脸颊慢慢地扩散开来，他看着她，看着奇异的女人。 知道你是南方人，不会在冬天去看北方的海。 我记得我们喝了烈酒，在风里大叫，像一群孩子，海鸥在头上盘旋，波澜壮阔，涛声轰鸣。 那么冷的风，带着呼哨浩浩荡荡逼过来，直直地扑来，刺向我的身体…… 在海边……后来还发生了那件事…… 外遇？ ……叫人害怕……电光一样来去迅猛…… 男人看着女人。 ……我和他共同经历那个时刻。闪电一样，透亮透亮的……叫我们一下子走到了尽头…… 女人长叹了一口气，身体开始慢慢收缩。 一直在想那件事？ 有时非常想……非常想…… 女人看着男人，回到现实中来。 ……想找人说说，甚至想告诉我丈夫，我在想着别人……另一个人……和他苟合的感觉……可这像什么话…… 这种事不能对你的丈夫说。男人说，不要犯傻，这不能说。 我可以不说。 生活是有禁区的。 分手的时候，男人说：星期天还来吗？ 女人点了点头。 4 他们结婚十五周年这天，刚好是星期六。 为了纪念这个日子，他们去吃西餐，丈夫送给女人某健美中心的会员卡，关爱地看着妻子，说该去锻炼锻炼。 晚上，女人心情不错，丈夫主动要做爱，可到要做时却没做成，比较尴尬。 丈夫便抱着妻子安慰。 女人说：你终于成太监了。 不知道是怎么了，想也没想话就出来了。 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丈夫有些蒙，妻子异样，刻薄的怪话惹恼了他：还没谁敢说我不行。 本不该说的话他说了出来，比女人的话更厉害。 是吗，谁说你行？是哪个女人？ 丈夫知道自己闯祸了。 女人没有吵闹，只是无声地哭。想到了丈夫的女司机，她很听话、百依百顺，脸上有一种让她不舒服的，类似淫荡的神色。 丈夫受不了女人的哭，抱紧她说：刚才，你该帮我，男人需要抚 爱……可你却拿那样的话伤我…… 女人想起新婚时**次触摸丈夫……那时，她对那个世界充满欲望，她要男人挽住她畅游，可他没有，她开始触摸他……这时候他对妻子说，别！这样我以后会迟钝的。妻子缩回了手，这句话浇灭了她膨胀的欲望。 也许丈夫早忘记了他的话，但女人十五年来一直都没有忘记，女人再也没有那样做过。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以改变我们的婚姻。丈夫说。十五年了，我们建立起一种亲情和生活的习惯，我们彼此谁都无法离开谁，我要告诉你，你是我*亲的人，我喜欢你毛发的味道，呼吸的味道，它们让我惬意，让我安宁，我想让你知道，我心目中的女人就是你这样的女人，我性情里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人，高傲，优雅，即使在床上。 女人被丈夫感动了。 女人对丈夫说：我其实一开始就爱你的。 5 午后，男人在咖啡馆里坐了多时，他已经续了两次咖啡，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 Michael在给男人换烟灰缸的时候，对男人说：女人周日通常是不来的，她和丈夫昨晚来过，他们喜欢这里的周末套餐。男人微笑地谢了Michael。 午后偏晚的时候，女人穿着黑色大衣，像影子一样匆匆进来。 男人示意她过来，于是她脱下大衣坐到男人对面。她低着头，把头发捋到耳后，显然是睡眠不好，面色有些苍白。男人问：你全部都说了？女人摇头。男人说：你真让我担心。她抬起头看了看男人，目光慌乱迷离，欲言又止。 男人说：其实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蒸发了。 女人低着头。 女人叙述从海边回来时，与他是坐一趟列车，他南京下，她到上海下车。她看到上铺都空着。软卧是他上车以后补的，不知他是怎么搞到的两张下铺。 我们去餐车吃晚饭，他要了一瓶红酒，一人喝了一半，他不怎么说话，他是天生不爱说话的那一类人。 他不说话，就是不理你，但他会为你夹菜，吃鱼的时候他会把鱼 肚子夹给你。他在你身边就像侍者一样，你总感觉他在注视你。 后来我们躺着，车厢里慢慢暗了下来，天黑了，火车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他说已经贿赂了列车员，列车到达唐山之前，不会有人来打扰。 我当时不能确定他有什么意图。 火车在原野里行进，远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半靠在枕上像是睡了……但我能感觉他没睡，我希望他和我说说话，讲点什么，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说。他用缄默逼我，逼我的心思向他靠近。 夜晚，在列车上，身体随着有节奏的声响微微摇摆，两个人什么也不说，沉默。 后来，我睡着了……还做了梦。 他进入的时候，我没有抵抗，就像等了几千年…… 后来，白光透进车厢，像天亮了一样，我们从梦中惊醒。月台上的灯光和白天的光线很相似，其实夜色正浓，列车进站，唐山到了，站台上空荡荡的。 走廊里有上车的人在说话，我们分开，我们的上铺来了人。他于是回到了他自己的铺上。上面的两个乘客说他们到南京下车，以后很快就睡了，我在黑暗中让他拉着我的手。 凌晨三点，南京到了，上铺的乘客都下了车，但他没在南京下车，车厢里又剩下我们两个人，他过来，毫不掩饰他焦灼的欲望，那也正是我需要的，没有廉耻，真的，酣畅…… 女人说：后来我们在上海站分手，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分手就是分手了。 女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咖啡馆。 女人说：真好，这样谈谈，就像又经历了一回。 男人看着女人，下意识伸出手，想抚摩面前的女人，但悬在半空又缩回，似乎他看到不远处Michael嘲笑的目光，他把手又重新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自语：我懂你，我懂这样的感情。 女人的脸鲜艳得像刚开的花。 女人说：在那一刻，如果是你，会对女人说什么？ 男人说：记不起来了。因为这问题突兀，男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猜，他在那一刻，说了什么？他说，我要叫你欣赏我，他反复对我说，我就是要你欣赏我。 他的话让你激动是吗？ 是的，他一下子就叫我激动起来了。 女人说：他不爱说话，但他说了，就会让你反复地想，经久不忘。 男人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通常会在那一刻，谈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比如天气怎样，比如我从前的女友，还比 如…… 女人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说：我还会在那种时刻吸烟、讲故事甚至打电话。 怎……怎么会那样？女人好奇地嘀咕。 她们希望这样，希望时间延长……那样做非常奏效，你一定以为滑稽，不可理喻，这是性爱中的后现代主义。 你应当也有这种希望。 女人沉默。 女人慢慢把长发捋到脑后，说：如果床是船，男人就是舵。女人是划桨的，能否找到岸，她无能为力，就看运气了，有的女人有，有的女人没有。 你有吗？ 绝了，他是那么知道我，他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他知道我不会反抗……他对我的熟悉，让我吃惊，就像日夜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就像母亲知道她的婴儿，碰他哪里他笑，拍他哪里他哭。 女人乞求地看着男人，希望他懂她的话。 男人把手轻轻地搭在女人颤抖的手上，小声安慰女人，我懂，我大概懂这些，我懂你的感受。 说是同学，但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没了，可就在那一刹那，欲望就来了……在那之前，我本来已觉无望，我以为欲望不会再光顾…… 其实，我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 充满“未知”地活着，才有意思。 女人说，她不喜欢为某人某事，处心积虑……他不是那种人，比 如你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不是这样的，他知道你的欲望，欲望的 井，井底在哪里！他知道你到底需要什么，他让你感到你和他是相通 的，他懂你。她一说到他就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她的脸涨得通红。 男人拿出烟：你吸吗？ 女人说：我不会吸。 男人说：试试看。 男人给女人点上烟。女人吸了一口。 男人说：对，就这样……男人看着女人……就这样吸……非常好。 窗外的人行道上不时有人匆匆走过，一个孩子，隔着玻璃，好奇地看着他们。街上轿车穿梭而过。 树梢上早已经没有树叶飘落下来，但树干斑斑驳驳，还是好看。 街上的路灯不知何时亮了，女人看了看表，说该走了。 男人说：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学，星期二和星期四有课。女人说：我不坐班的，也是星期二和星期四上班。 临别的时候，女人告诉男人，她还是**次红杏出墙。 6 女人的出现，带着男人进入到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对男人来讲已经是久违了。 男人曾经和演艺圈的一个女人同居，他爱那个女人，耗费他很多的热情，那以后，他几乎再没进入过状态。他一直保持单身，偶尔身边也有女人，但大都不会长久，拿他自己的话说他和她们的激动状 态，不过保持“五到十秒钟的时间”。 周末，男人乘上了深圳的航班，还有他的女友，他要和她去大梅沙度假。 男人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出现在咖啡馆了。 从星期一开始，女人隔天来一趟咖啡馆，但一直看不到吸烟的那个男人。女人记得男人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她打过，白天和晚上都打过，但总是没人接。男人说过，他从不用手机，他说有了那玩意，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谁有事没事都可以和你聊聊，其实真正想找你的 人总归可以找到你。女人就因为这句话拨了不知多少次电话，可真正想找他却找不到。 女人非常焦虑，甚至有上当的感觉，怎么就这样消失了？怎么说 没就没了？星期五，女人还是决定到咖啡馆看一看。 女人走进咖啡馆的时候，Michael看到她进来，目光下意识地向里面瞥了一下，然后，才招呼她。女人知道男人来了，她的心舒缓了一些，但也就白驹过隙那一瞬，倏地，她就又感到委屈。女人没有到男人那边去，她离他不远不近，有两三张桌子的地方坐了下来。 不久，男人端着杯子过来。 女人说：我以为那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她像被霜打过一样，面色苍白。 男人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怎么！ 别瞒我，我看出来了。 看出了什么？你以为你什么都能看出来吗？ 男人说：我外出了，不在上海。 外出了？女人不屑地重复男人的话。 去深圳了。 去深圳了？女人眼睛看着别处，依然重复着男人的话。 早就承诺要带女友去大梅沙的。 女人摇了摇头，低头自语：这是怎么了？人家带女朋友出去玩，还要和你请假不成？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说：我下了飞机就来了……这些天我非常惦念你。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包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对男人说：我吸烟了。 男人笑了，男人说你吸烟很好看，只是别吸太多了。女人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女人好像还有话要对男人说。 女人的丈夫这天外出了。 7 他们一直走到徐家汇花园。天还没有黑透，但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 女人的脸在路灯下显得惨白。 女人说：我和他还是见面了。 说好分手后不见面的……连电话都不通……表面上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有一天夜里……大概已是凌晨了，丈夫那天恰巧不在家，他突然来电话，起初，电话里没有声音，但我已预感到是他，他说：我想见你。 讲完，电话就撂了。他的声音令我惊悸，完全变了。我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但我预感有重大事情发生。 在去南京的火车上，我和他通了话，他才说，他在医院，但我没有想得太坏，直到看到他我才知道……他是急性肾衰，已经在透析。 我去的时候他太太也在，他对太太介绍说，我是他的小学同学。他的脸色很难看，见到我哭了，他太太对我说，自从生病他还是**次哭，我也哭了，他太太像是看出了什么，说去买东西，就出去了。他说刚透析过，感觉挺舒服，他说我能来南京看他很高兴，还以为见不 到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怕我难受。 女人讲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脸。 男人把女人揽到怀里。 女人在男人的怀里。 我**次听他讲了那么多的话，他让我离他近一些，他说有话要告诉我。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是肾功能衰竭，但不是性功能衰竭，只是肾坏了，但他的性功能还是好的。他说话时的眼神我至今难忘。他说，不信你摸摸看，他示意我把手伸到他的被子里，我按他说的做了……那时我想起了我们见面那天的海风，就是那种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感觉……我看着他……我说，你真的非常好非常好，你叫人难以置信……他像孩子一样笑了，土黄色的脸上，竟然有了红潮……他说那天在火车上大概是弄疼我了，他说他很想好好补偿…… 等他换了肾，又是一条英雄好汉，我们再去乘一趟火车……他说他非常想我，想再次回到列车上……想……就是想……我知道我不能在他面前太失控，我不能久待下去，刚好，他太太回来了，我说我要出去一下，我要去办点事。我到银行把卡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回来偷偷塞到了他枕下。我当天就回来了。一路上非常难过，像做了场噩梦，身心憔悴。 临别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必须每天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性欲真是一个顽强的东西。 女人说：在被子里，当我触摸到他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性欲这东西会跟随我们到死亡的那一刻。 男人让女人搀着他的手臂，缓缓走在夜晚的花园里。 男人说：我在大梅沙的沙滩上，总是想到你，耳边会出现你的声音，我在那里回忆你对我的叙述。我非常羡慕你的他，我很想成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