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附中名师语文课青春红楼: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人大附中名师语文课

自序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
十八世纪中叶，京城西郊香山脚下的黄叶村，有一扇窗在暗沉沉的夜里亮着灯盏。灯下有一人伏案疾书，写到动情处，停笔拭去眼角的浊泪。曾经身为贵族公子，锦衣玉食，鲜衣怒马，如今落魄潦倒，生计艰难，举家食粥。这正是经历了一番人生炎凉的曹雪芹。寓居于京郊荒村，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一部《红楼梦》，终于写成。
这是一个人历经繁华与人生跌宕之后的沧桑回望。它记录了一个曾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家族，如何一点点地走向没落；记录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数百个各阶层人物的生活起居；记录了一些光华灿烂的女孩子，各自无法逃脱的命运的悲剧。
读《红楼梦》，可把握几条主线。一条是宝黛情感线索；一条是贾府兴衰线索；还有一条是众女子的悲剧命运这条线索。当然，这几条线索在书中是交织错综的。
先说宝黛情感。前世姻缘，宝玉、黛玉初会，二人相知相惜，情愫渐生，有情人却因种种束缚而*终不能成眷属，留下永久的遗憾。
再说贾府兴衰。书中三次元宵节将贾府荣华推至极盛。**回，元宵节甄士隐家败，小兴衰暗伏着后面贾府的大兴衰；第十七、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元妃省亲是烈火烹油之盛；第五十三、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荣华已至顶点。盛极而衰，之后以中秋节写贾府之衰。红楼末日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前后盛衰两相对照，令人无限唏嘘。
还有对女性们悲剧命运的悲悼。
或如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后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或如宝钗，雪满山中高士卧，可叹停机德，金簪雪里埋；或如湘云，襁褓之中父母违，*终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或如妙玉，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终是无瑕白玉遭泥陷。
贾府四位小姐，元迎探惜，不过是“原应叹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满目风光背后却是无尽凄凉，*终只能是虎兔相逢大梦归；迎春一个懦小姐，误嫁了中山狼，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探春远嫁，一帆风雨路三千，正如断线的风筝，从此无亲无根，千里东风一梦遥；惜春是将桃红柳绿皆看破，青灯古佛，了此寂寞残生。
王熙凤机关算尽，却反算去了卿卿性命，终也是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哭向金陵事更哀；巧姐几为狠舅奸兄所害，*终沦落荒村中纺绩；李纨是镜里恩情，梦里功名，*终熬到了凤冠霞帔日，却也是黄泉路近时。
更有因诽谤含冤而死的晴雯，被逐投井的金钏，殉主登太虚的鸳鸯，吞金自逝的尤二姐……
一部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也是作者为天下悲情女子所做的一曲挽歌。
以上三条线索，归为一部《红楼梦》。这《红楼梦》的“红”字，也真值得展开细说一说。红是*红火，*热闹，*繁华。但一与“梦”相搭，便显出这热闹的虚空。两相对照，真是令人无限感慨。
《红楼梦》是一部常读常新的书。因你的人生阅历，你在每个年龄阶段阅读《红楼梦》，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在少年时读它，你也许会沉醉于宝黛之间少男少女爱情的纯真与浪漫；稍长时再读，你也许会钦佩于它所呈现出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人情世故，彼时的风俗世态与种种详尽的生活细节；当你哪一天再读，你从字里行间看到的，都是作者对世间微尘众生的悲悯。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悼红轩中，那个青衫破旧、面容黧黑的曹雪芹，他的这一腔血泪，并不仅为自己的身世之悲而流，更是深沉而痛彻的悲悯之泪。他对微尘众生，对自己书中的每一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体察与悲悯。
从少年时，我便沉迷《红楼梦》，翻开任何一页，都可沉入其中，不可自拔，收集一切跟《红楼梦》有关的纸片画片。那时《红楼梦》尚是学业之外的“闲书”，于是我也便有了许多打着手电筒在被窝中偷读《红楼梦》的时光；或者是低头沉入纸页，再抬头时已是暮色昏黄，刹那间分不清此身何在、今夕何夕。那样一种对一样事物的痴迷，之后便很少再有。能为《红楼梦》写一本书，这大概可以列为我平生的心愿之一。
这几年借着教书的机会，我带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走进《红楼梦》的世界，在语文课的课堂上讲《红楼梦》，也开了几个学期的《红楼梦》选修课，引领着他们渐悟红楼情味。这真是一件美好而令人享受的事情。
在考证与索隐之外，《红楼梦》在中学的普及，更应关注的是文本的细读。如今我们所用的部编语文新教材提倡“整本书阅读”，首先便将《红楼梦》整本书列入了其中，将原本便重要的《红楼梦》越发提到了一个重中之重的位置上，同时也让我们去思考：《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该如何去带动呢？
很多人初读《红楼梦》时，大概会感觉《红楼梦》一书情节庞杂，事件琐碎，东鳞西爪，无从把握。近年《红楼梦》也曾上榜“*难读的书”。因此我们在读《红楼梦》时，很重要的一步便是，先破除掉这一迷思。若把《红楼梦》比作一树繁花，那我们要看到这满树繁花中，原也有疏朗的枝干可循；若把《红楼梦》比作一匹璀璨夺目的锦缎，那我们要看到这锦缎繁复的图案中，原也是有清晰的纹路可循的。你要相信，于《红楼梦》庞杂繁复的情节中，我们是可以寻找到一种秩序的。
语文新教材上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单元，给我们列出了读此书的“阅读指导”与“学习任务”，指导我们可以从这几个方面来阅读和把握《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小说：把握前五回的纲领作用；抓住情节主线；关注人物形象的塑造；品味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了解社会关系与生活习俗；鉴赏语言。同时又有针对性地给我们提出了六项学习任务：把握《红楼梦》中的人物关系；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品味日常生活描写所表现的丰富内涵；欣赏小说人物创作的诗词；设想主要人物的命运或结局；体会《红楼梦》的主题。
本书的写作理念与上面的指导原则也是相契合的。在接下来的阅读之旅中，我将带着大家去探索前五回所呈现出来的几重世界，去梳理全书的几条主干线索，去分析把握立体、复杂的人物形象，去领略种种有意思的红楼生活细节……
寻找到一种合宜的方式，以提纲挈领的方式带起整本书的阅读，同时教给孩子们一种把握整本书及进行文本细读的方法，这是我在带着孩子们读《红楼梦》及做这本书的导读的过程中，所着力要解决的问题。
在《红楼梦》的导读中，上面主要是从作为一个教师的角度来说的。同时作为一个也喜欢写小说的人，《红楼梦》在写作方面给了我非常多的启发，曹雪芹将诸多繁杂的线头不动声色地融于叙事流脉中的能力，屡屡让人叹服。在导读中，我也会把自己从写作角度得到的诸多启示与你分享。
下面让我们一起以十二讲的内容做一些探讨，开始我们的红楼之旅。
前五回总纲解说
《红楼梦》的几重时空
**讲
小说的前五回是《红楼梦》的序幕。
前五回搭起了一个神话的架构，与结尾相呼应，形成了小说整体上圆环状的结构。先是一干人等下世历劫，*后众神归位。这里面的真与假、纪实与虚构、虚构与非虚构，正如镜子之正面与反面，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里面也有曹雪芹作为作家，同时作为一个家史追忆者，面对所书写的故事的那种矛盾心情。把握住了前五回，也就把握住了小说的总纲。我们先看前五回写了什么。
**回交代女娲补天与木石前盟这两个神话故事，引出甄士隐和贾雨村这两个线索人物，以中秋节和元宵节的两次月圆写出甄家的小荣枯。
第二回交代贾府人物谱系。本回通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简要地介绍了贾府中的人物关系，为读者阅读全书开列了一个简明人物表。
第三回介绍小说的典型环境。本回通过林黛玉进贾府后的所见所闻，对荣国府做了**次直接描写，即以林黛玉进贾府的行踪为线索，介绍了贾府的主要人物、描写了荣国府的环境。
第四回介绍贾府的社会关系。通过“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介绍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间“一损皆损，一荣俱荣”的关系，把贾府置于一个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之中来呈现，使之更具有典型意义；同时由薛蟠的案件自然带出薛宝钗进贾府的情节。
第五回通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引出关涉人物命运的判词与《红楼梦曲》，将《红楼梦》众多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交代出来。
这五回正是全书的总纲。
纪实与虚构
**回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写起，这是我们民族的创世神话之一，从此写起，真有一种宇宙洪荒之感。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而只用了其中的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一块未用，便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此石因无材补天，于是自怨自嗟。一日，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来至峰下。这块石头向一僧一道请求，帮自己进入红尘世界，在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这一僧一道说到红尘中乐事，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便“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脂砚斋在此处评道，这四句正是一部书的总纲，这是对石头，也是对世人的警示之言。
在石头的再四恳求之下，一僧一道答应将石头幻化作一块美玉，携其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
大家读时，注意故事发生地点的名字，“大荒山”写其“荒唐”，“无稽崖”写其“无稽”，“青埂峰”谐音“情根”。作者似乎一边写，一边又在进行解构，说自己写的不过是一个荒唐无稽的故事而已。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有一位空空道人从青埂峰下经过，遇到这块石头，但他所遇到的，是已经下世经历过红尘中事，又归来的石头了。石头上满是字迹，记录的正是石头在红尘中所经历的离合悲欢、世态炎凉。后面有一首偈子说的是：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后面是空空道人与石头关于这个故事的一番议论。空空道人提出了对这个故事的几点质疑：**，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朝代不可考；第二，这个故事所写的并不是大贤大忠的大人物，也不是理朝廷、治风俗的家国大事，只不过写了几个或情或痴，或有点小才华的女子而已。空空道人的这番话，其实是把读者可能会有的一些批评之语，先替读者说了出来。接下来石头对空空道人的回答，其实道出的正是作者曹雪芹的创作主张，表达了对历来的才子佳人等书千篇一律、不合情理的批评。这里点出的正是红楼故事超出历来才子佳人故事、打破历来小说窠臼之处。
空空道人于是把这个故事从头至尾抄录回去流传于世。而空空道人也因这个故事而“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于是改名为“情僧”，将这个故事由《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后又有人将其题曰《红楼梦》《风月宝鉴》。后来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题曰《金陵十二钗》。
在这里脂砚斋有一则评语：
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书中提到曹雪芹批阅增删，那要是这样的话，自开卷一直到此处的这一篇楔子又是谁写的呢？这正是曹雪芹用笔的狡猾处。我们读的时候千万不要被曹雪芹这样的笔法迷惑了。
这种写法就使得红楼梦有点“元小说”的意味了。
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传统小说往往关心的是人物、事件，是作品所叙述的内容；而元小说则更关心作者本人是怎样写这部小说的，小说中往往喜欢声明作者是在虚构作品，喜欢告诉读者作者是在用什么手法虚构作品，更喜欢交代作者创作小说的一切相关过程。小说的叙述往往在谈论正在进行的叙述本身，并使这种对叙述的叙述成为小说整体的一部分。当一部小说中充斥着大量这样的关于小说本身的叙述的时候，这种叙述就是“元叙述”，而具有元叙述因素的小说则被称为“元小说”。
后面题有一首绝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首诗正是表明作者心迹、彰明全书主旨的很重要的一首诗。
对此，脂砚斋写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生心酸之泪凝结成的一本书，也正与书中所写的黛玉还泪、泪尽而逝形成现实人生与小说的呼应。而在这诗中，他却又说这满纸所写的都是荒唐之言，这正与前面所写的“大荒山”“无稽崖”的荒唐无稽相通，一边写，一边解构自己，说这全都是荒唐的言语，你千万不要信。但若说是荒唐，如何又倾尽了作者一生的泪水？如何又倾尽了作者的“痴”？其实也是这不过作者曹雪芹要瞒过读者去的手法。这“荒唐言”里写出的正是作者*痴*真的情，要等能看透作者所使的这些手法上的花招、真正解得其中味道的读者出现。
说到这里，我想起鲁迅所写的《狂人日记》。在开头的楔子里，作者也反复地交代，这整篇文字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神志不清时的疯言疯语，而整篇小说也不过是自己所抄录下来的狂人的一篇日记。但实际情况真的是如此吗？我们知道，“狂人”实际上是众人中唯一的清醒者，他看到的、说出的正是*本质的真相。这正是作者所设下的一层关于纪实与虚构的迷障。
与这个道理相通，《红楼梦》的“荒唐言”，其实也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言语。我在这里，又想到后面“风月宝鉴”的正反两看。作者借此提示，不要只看镜子的正面，而是要善于看到镜子的背面。在这里，表面是说“荒唐言”，但你要善于看到，这“荒唐言”的背面才是*真的言语。
这跟太虚幻境大石牌坊两侧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所传达的观念也是相通的。真与假之间并不绝对，而是这样一种辩证的、互相映照的关系。另外，书中的贾宝玉与甄宝玉的对照，贾家与江南甄家的对照，也正是这样一种映照式的镜像关系。你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甄宝玉就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贾宝玉？他们有着相似的家世、性格、经历，互相映照和补充。而江南甄家，也就像是贾府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影子。
行文至此，是全书的楔子。楔子之起讫，批语分明，名目虽未标题而实体具在。楔子看似无关重要，却交代重重关系，是全书的咽喉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