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栋(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邹静之卷)

　　《九栋/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邹静之卷》：　　原来的冬天，我一回头去，就能通过衣领嗅到棉衣里边我身体的气味，是一种万分熟悉的气味，没有尽头，没有开始，它非常遥远，比我知道了的和以后将要知道的都远。那种气味是一个辛苦的传递。　　我们因为一些粗野的游戏而出汗。那时高一点的小男孩都愿意扮演一匹马，他们背着瘦小些的同学，和另一对相似的组合厮杀。北方的冬天，风、尘土与流出的汗黏在一起，使人硬朗。那时洗澡*深切的感觉是自己会变轻，轻得软弱发白。一个干净的小孩，没有一个脏小孩更显出强壮。　　校园里在广播预防脑膜炎通知时，我们都为这个新鲜的名词安静了下来：“……早晚用盐水漱口，不要去公共场合……长效磺胺……”房勇说，脑膜炎就是大脑炎，段五就是因为大脑炎傻的……　　我一生中看到的傻子，没有一个能超过段五。每天放学经过副食店，我都非常想又害怕看见段五。他有超人的力气，他的鼻涕漫过嘴唇一直流进嘴里。我一直觉得段五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我亲眼见过他抢案板上的生肉吃。他抢过生肉后，就站在摆满了剔骨刀的肉案子前吃。我总以为会有什么人要舞弄几下那刀，流血，叫喊……每次都没有这样的事儿。　　段五就那样地吃着手里红白相间的生肉，有一些拳头落在他头上，也无法使他分心。我们都专注地看过段五吃生肉，我曾神秘地编造过段五有尾巴的谣言，这谣言使得我们再见到段五时异常兴奋。我们大家都觉得几乎认识了一只狼。　　我没按广播中的告诫——每天早晚用盐水漱口。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真要去做一个段五。除了吃生肉外，我还见过他当着众人撒尿……他的生活中的确有种我从没经历过的自由。他是那样地惊世骇俗，他让整条街的人注目，目瞪口呆。我在以后的生活中从没有在别的傻子身上看到过那样的英雄气。　　我想，我应该等待命运的裁决，我不漱口，也没有吃发给我的长效磺胺。如果真让我去做段五，我就去做，如果做不成也没什么惋惜的。　　我的一个同学被选中了，他原来是我们班*聪明的一个（听图南说，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得大脑炎）。　　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来上学，等我们再看见他时，他变得很白很胖，在楼下被他矮老的奶奶牵着手。他奶奶和另一个老太太在聊天，他安静地听着，嘴里流出长长的口水，口水很细很黏，流在他心口的上方。他没有如我们所想变成段五，他在我以后的回忆中永远是那个样子，巨大、白胖得近于不存在。从**次看到他后，我有了个深切的体会——你不能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你想变成一个你心目中的傻子也不能。　　我快到十七岁时离开了那个城市，后来听人说段五爱上了一个刚上小学的小女孩，他每天放学都站在小学的门口，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他就哭，哭得特别傻（段五毕竟不同，他的爱也不一般）。后来那个小女孩转学走了。　　二十几年过去了，他们的遥远超过了二十几年。他们之所以让我想起来，是他们从真变假了，我几乎不能说服自己，他们肯定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