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东欧.第6辑秘密生活

**章 起初这只是一块未经雕凿的石头，我被一股欲望焚烧着，想要用它建造什么，然而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因为我一旦知道了结局，就会远远地绕开那块墓地。 第二章 事实上，我已经不记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了，也不记得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总之那是一场非常美好，真的非常非常美好的葬礼，尽管我连那是谁的葬礼都不知道。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因为只要是葬礼就会很美好，而且从某种角度讲：每一场葬礼（无论谁的葬礼），都会或多或少地（至少都会有那么一点点）属于我们每位送葬者自身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这么讲，日后当我们自己作为新的亡灵并成为葬礼主角时，那会是我们生命中*美好的葬礼。当然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这一场葬礼就是我的，我隐隐约约地这样记得。不过，也可能这场葬礼仍不是我的，因为整个过程并没有完全按照我计划的样子发生。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美丽夏日，突然雷声大作，暴雨滂沱，雨水从天堂泻下，就像化身为清凉水滴的下凡天使。感谢暴雨，因为是它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待让雨水淋透美好的身体，用这么多来自天堂的眼泪把它冲洗干净。只是不要把我憋死，因为总听疯子们说：“造物主会把你搂进怀里，对，我说的没错，那样就可以憋死你，让你彻底停止呼吸，然后再把你高高举起，举向天堂……”但事实上，他并没把我高高地举起，根本没有，也许他觉得我不配上天堂，所以与之相反，他将我推入了无底的深渊，让我坠落，坠落，坠入世界上*深*暗的天坑。这时候，有许多衣着漂亮的送葬者在排队等候，或许是在等着将我下葬，下葬到什么地方。 不用说，我肯定迷路了！这条路是由那些生性善良的掘墓工们开辟的，他们每天都被迫从事这种*不受人待见的繁重劳动，每天都跟死神握手。他们将我下葬，但却放错了地方；不过也有这种可能，并不是他们把我放到那里的，而是出于偶然，我自己不小心跌进去的，跌到所有人的脚下，跌入一个地狱般可怖的黑暗深渊。这显然是我应得的下场，我命中注定的安息地，同时我又非常害怕，怕别人会知道我活着时都做过怎样的坏事，想来一个人生在人间，活在世上，很少能有什么好事可做。总之，我感觉像是从灵堂里溜走，从自己的葬礼上逃离，但也许是人们一时忘记了我，因为在这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里，我根本就不配得到他们宝贵的关注。就在这时，我突然滑倒，身体像一条邪恶的毒蛇倏地钻进某个地方，某块陌生之地，*终误入到地狱里的某一个角落，闯进了别人的安息地。 我惬意地躺在那里，躺在陌生人的坟墓里（假如有谁看到我闯进了这样一间宽敞、神奇的美丽墓室，肯定会把我从里头拖出来，丢到别处，然后他自己躺进去），那里成了我新生命中*漂亮的摇篮，因为那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而且宽敞舒适，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温馨小巢，感觉就像小时候桌子底下的秘密藏身地，我们在那里蒙着棉被、拿着电筒偷偷地玩耍，就像现在这样。然而，这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墓穴的墙壁被人慢慢地砌死，然后用黄土填埋，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墓室里面不再下雨，谢天谢地，上帝保佑，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这个地下的小集体已经有了几位居民，大家对我都很友善，没有一个人要赶我走，而是礼貌地对我点头示意，表示欢迎，接受了我这个无趣的白痴，允许我躺在这里，搬进来定居，甚至他们都没有警告我一句，比方说：禁止手淫，禁止哭泣，禁止喧哗。总之，我一跤滑倒，跌到他们中间，他们对我并不抱丝毫的反感，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于是我对他们生出由衷的敬意，感觉一见如故，很快我就跟这些骷髅——更准确地说，跟这些骨骸、朽木、旧物、破布和棺材的残片——结下了很好的友谊。在判定他们对我没有敌意之后，我立即动手收拾，为自己拾掇出一个栖身的角落。我用找到的木板为自己拼搭起一张小床，将捡到的骨头堆成一堆，而后搜罗来一些破布穿到它身上，甚至还找到一顶帽子给它戴上，就这样，我把它从头到脚打扮停当，弄成了一个稻草人，而我则是被关在这座笼子里的一只鸟。不过，这个稻草人非但不会吓住我，而且还让我感觉到慰藉，感觉并不孤单，感觉重新找回了我自己。 我躺到新床上睡觉，用剩下的几块破布当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等待有一天被人发现，说心里话，我很怕自己会被人发现，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永远都别被任何人发现！饶了我吧，我想休息，只想休息，永远地休息，因为我实在受够了外界的噪音和活人们贪婪、浅薄、虚妄、卑贱的生活！人们活得像一只外表用美丽的珍珠装饰、里面却灌满了无聊的木桶，只是等着里面那无助的时间流淌出来，所以我很害怕，头疼得厉害。没错，由于刚才那阵恐怖的坠落，我跌到了这里，也许我是被人扔进来或推进来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疼痛逐渐消退，感觉慢慢好起来，因为我听到外面的雨声慢慢地，异常缓慢地停止了。 墓穴里变得十分黑暗，像是被巨兽咬了一口。仿佛有一条从地狱里窜出的恶狗冲着我龇牙咧嘴，但是我并不害怕，不会再因此而感到害怕，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这里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我置身于一个友善的群体。假如那些极力想要摆脱我的人终于摆脱掉了我，那么我会为此感到由衷的高兴，真的会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别无他求，只渴望他们能永远地消失，永远不再纠缠我；让他们自动清零，就像清除一具尸首，让他们成为一个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的、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再发生的问题……现在我终于可以冷静下来了，可以怀着发自内心的愉悦在地下晾干自己；现在，在这里，在这间既让人动情也让人恐惧的美丽墓室里，我安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新家。 我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我总是渴望死亡，因为我知道死神早晚都会降临，将一切清零。既然死神终会到来，并会将我的生命清零，那么为什么不让他来得尽量早一些呢？想来，在获得真正而巨大的自身解放之前，生活只能是一场无聊的游戏，为什么我不能在自己的头脑还清醒的时候有尊严地、怀着一颗快乐、宁和之心举办这场*后的狂欢呢？想来我从来都没有惧怕过死亡，甚至，我一直将死亡视为自己生命的终极意义。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我终于可以隐居在坟墓里！我为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舒适的新家而感到兴奋，甚至稍微有一点勃起，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欣慰，我都无法用言语表述这种感受：我终于有家了！我终于有了**个、也是*后一个自己的家！在这里，我再也不会收到任何的账单，也不会再遇到任何恼人的麻烦，如果可能得到什么的话，也只会得到鲜花和小礼品……但是*好还是谁都不要来打搅我，连鲜花和小礼品都不要送来！只求他们忘掉我，彻底地忘掉，把我忘在地狱里，永远别再想起来，永远永远别再搭理我！在这里，我终于可以安静地独处，孤独地死去，或者跟死神躺在一张床上。 我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之中，我有生以来从未这样踏实地睡过，睡得昏昏沉沉。在这里，在这个连鸟都不会到的地方；在这里，在这永恒的祥和、理解、寂静与安宁中；在这里，在这无欲无念之地的正中央，在这浩瀚梦海*美的岛屿上；在这里，我终于可以只身独处，再不会有人来折磨我，也不会有谁再用他们的蠢话、欲望、想法、计划以及没完没了、毫无意义的勾心斗角来烦扰我了！因为在这里，只有“存在”这一客观现实。 总之，我现在躺在这里，躺在新生命的零点，作为一个新人，一个新生儿，作为墓地里的一个新居民，一个清纯的小学生，我想要学习。是的，我想学习，向伟大的圣哲学习，向死神学习，永无止境地学习，让灵魂充满好奇的生机，如同一朵受雨露滋润、正含苞待放的*美艳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