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长类人科动物图鉴/(日)向田邦子

豆腐 取下旧月历，挂上新的。 倒也没有严重到谈什么感慨，但毕竟与换掉厕所的毛巾不同。动作多少有点感伤，旧月历不忍立刻扔进字纸篓，随手翻开看了一下。 我用的不是日历，而是每个月一张，相当大型的月历。日期底下有方形空格，可以记下当天的预定行程。看着边缘翘起、以红铅笔或圆珠笔留下记录的十二个月份，甚至可以立刻想起，某些日子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 有的日子一片空白，不知道那天做了什么。也许没见任何人也没做什么事，只是茫然度过一天。也许只是没在上面注明，若探究心意底层，*起码还是会有一个微小的亮点。 也说不定那天就像咬到饭粒里的小石子，发生过小小的不快，只是不经意忘记了。 一旦过去便再也无法想起的时间与心情，日积月累，就成了年底的旧月历。留下它吧？仿佛要斩断这种依依不舍，我稍显用力地把它扔进字纸篓。 然后，我确认钉子的松紧后，挂上新的一年、雪白的月历。 空白的岁月从容是初历。 这是吉屋信子这位女士的俳句。 我在车谷弘氏的名作《我的俳句交游记》中发现这一句的。 “吉屋信子”这个名字，对我这种在战前[ 本文提及的“战前”“战后”，均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编者注]穿着水手服长大的女孩而言是个怀念的名字。我记得曾向朋友借来此人写的《花物语》这本少女小说阅读。插画每次都是中原淳一先生的手笔。画的是那种面带忧郁、大眼睛仿佛戴了三四层假睫毛的女孩子。但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个女孩有没有鼻子。 借给我这本小说的女孩，与前总理大臣同姓。犹记当时我不慎将借来的书沾染污渍，还在那个女孩的家门前站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道歉。我家不知怎的就是不肯买少女小说给我。 当时不像现在的孩子可以拿自己的零用钱随意买书。即便是小孩看的书也是由父亲买来，我们只能他给什么就看什么。 父亲频频表示“这种肉麻兮兮的东西不可阅读”，现在回想起来，在书店说“我要买吉屋信子的《花物语》”对一个大男人而言想必很尴尬。 因此我长年与吉屋信子女士无缘，看到这俳句时，不禁一惊。 这是我**次看到，有人如此素直鲜明地以俳句吟咏出面对崭新的月历，人人都会怀抱的期待。 长年来失礼了──我很想这样鞠躬致歉。 有时不免会想，一天，就像是白色的方盒子。 这大概是因为我用的月历在日期下方有方形空格的缘故。 快到中午时，白色方盒子的上方三分之一拉下黑幕。到了傍晚，黑幕已拉至三分之二。 “啊，糟糕！” 我慌了手脚。 这黑幕，到了半夜十二点时完全覆盖白色方盒，盒子变黑，那一天也就过完了。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挂在厨房与起居室柱子上的日历。 说得更进一步，一个月，也好像是堆叠的许多块豆腐。 我不确定是几时在哪儿看到的，但肯定是小时候。 被某人牵着的我，在豆腐店门口，看到方形宛如大澡盆的容器里，漂浮着巨大的豆腐，店里的大叔正拿菜刀划开。 白色的大块豆腐，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豆腐，轻飘飘浮在水中，被放入锅里。 那，在我心中就是“一日”。 若是心浮气躁诸事不顺，也没做什么就事与愿违地过完一天的日子，我会想到边缘破碎的烂豆腐。 小事也无妨，只要有那么一桩称心事的日子，心中某处，就好似有那么一块倏然切开、边角完整挺立的白色豆腐。 小时候，我怕吃豆腐。 吃凉菜或火锅时，它经常在餐桌上出现，我心想这种东西到底有哪点好吃。 没有颜色，也没有口感。更没有自己的味道。 软绵绵的，搞不清它在想什么。没有自己的主张。看似心机很深，又有点老年人的味道，感觉很卑怯。不主动帮别人，也不会多嘴所以不会扣分。或许我每次都是在这种人的手里吃亏，所以有点敬而远之。 因此，也有点恼羞成怒，遂对豆腐长年置之不理，直到*近，才开始觉得这暧昧不明的东西其实挺好吃的。 年轻气盛时嫌弃它无色，但豆腐其实有颜色。它有形状有味道也有香气。 摇摇欲坠偏又挺立不倒，有种温婉的矜持。无论配味噌配酱油或油都能浑然天成大度兼容。 话说，又是一年之始。 空白的豆腐──不对，是每一天，正沉睡在月历中。不知那一天将会沾上何种滋味？说到这里，吉屋女士还有一句同样吟咏初历的作品。 初历未知的岁月分外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