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湖

1秧歌湖，东面连着一条狭长的沼泽，丝丝缕缕一直连到十余里外的松花江；西面直抵一处山冈，从山冈上去是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当地人叫“上坎儿”[ 上坎儿：方言，上方、坡上的意思。]；南面靠着一座山岭，叫樱桃岭；北面倚着一个屯儿，叫……早些年，秧歌湖还叫泡子，因为湖面呈圆形，底儿很平，像一个大笸箩，就叫笸箩泡子，屯儿也随着叫笸箩屯儿。屯儿里人嫌这个屯儿名老气难听，说各家用笸箩的不多了，泡子也变成一个四五里地的长条了，干吗还用过去的老名字？一年四季，屯儿里男女老少都喜欢扭秧歌，在屯儿里扭，出屯儿去扭，“上坎儿人”都说他们来自“秧歌屯儿”，屯儿里人都很接受这个名字，后来就把屯儿名改成了秧歌屯儿。再后来，泡子不叫泡子，叫湖了，湖名也随屯儿名改成秧歌湖。这么多年了，一片湖、一个屯儿，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影响着谁，反正是湖离不开屯儿，屯儿更离不开湖……2秧歌屯儿不算大，人多的时候也就百十户人家。女孩秧歌，今年十二岁。名字是爷爷起的，因为爷爷喜欢扭秧歌，还是秧歌队领头的。奶奶开始不接受这个名儿，后来因为太爷[ 太爷：曾祖父。]、太奶喜欢，奶奶也就不好说什么，她每天“秧歌！秧歌！”地喊，渐渐也就喊顺嘴了。奶奶喊秧歌，要么是吃饭，要么是打水，要么是照管鸡鸭鹅猪狗……*近也有例外，她明明看着秧歌就在眼前，也要喊上一嗓子：“秧歌——”秧歌答应得痛快：“唉——”声到人也到，哪怕人不到声也先到，奶奶就眉开眼笑，特别舒心的样子。爷爷也会喊秧歌，一般都是晚饭喝点儿小酒之后，他喊：“秧歌，到扭秧歌点了，叫你奶奶快些！”有时候也这样喊：“秧歌，接上你太爷太奶，咱们扭秧歌去喽！”爷爷不说“看”秧歌，只说“扭”秧歌，因为他不喜欢看，只喜欢扭。奶奶年轻时也喜欢扭秧歌，后来不喜欢了，尤其不喜欢爷爷扭秧歌，她每天只是去看秧歌。扭秧歌和看秧歌，是屯儿里人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除非刮风下雨等特殊天气，其他时间都照做不误。奶奶现在还没收拾完厨房，弄得锅碗瓢盆叮当响。她*近脾气大，一听说爷爷要去扭秧歌，她就来气：“整天就知道自己穷欢乐！”气话就像关在闸门里的水，一旦开闸就收不住了：“秧歌就要去城里上学了，谁还能陪你扭秧歌？”爷爷呵呵傻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孙女上城里是好事儿，咱们儿子儿媳不也在城里吗？他们都过得好咱们才高兴嘛！他们都走了，不是还有你陪我扭秧歌吗？”当的一声，奶奶把水舀子扔到锅台上，说：“想得美！我才不陪你扭秧歌，你愿意找谁陪就找谁陪去！没听说咱们屯儿也要搬迁了？看你还上哪儿蹦跶！”爷爷这回不笑了，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吗？你以为孙女要走了我很开心吗？你以为要是离开咱们这秧歌湖，我的心里会好受吗？你以为这秧歌屯儿要是没了，我还能蹦跶得起来吗？求你啦，能不能像我这样，在孙女走之前，让一家人都乐和一点儿？”秧歌从小就卷在爷爷奶奶的“战争”里，很多次都站出来调停。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很难过，那难过都憋在心里很长时间了，就像一头困兽上下翻滚找不着出口呢：如果她真的走了，爷爷奶奶再吵架谁来劝？每天谁陪他们去看秧歌？他们每天喊她名字没人答应可怎么办？难道她自己就愿意离开这秧歌湖，离开这秧歌屯儿吗？……这样想着，秧歌就使劲跺起脚，任凭眼泪像决口的水般流下来，她看着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你们能不能不吵了？你们能不能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英淘哥这两天也要回来了，你们这个样子谁还愿意回来？要不，我明天就和爸爸妈妈说，马上去城里上学。今天的秧歌场，我也不去了……”爷爷奶奶都吓了一跳，爷爷瞪了奶奶一眼，说：“英淘要回来了？孙女别瞎说，不去扭秧歌可不行！”奶奶摘下围裙，说：“英淘要回来咱们咋不知道？唉，我就是不想和你这个老头子一块儿去看秧歌！”又转头对秧歌说：“孙女，快去接你太爷太奶，我收拾一下就去。”3屯儿中央有个小广场，广场旁边是“三婶卖店”。三婶快六十了，但长得年轻，就像三四十岁。屯儿里人都沾亲带故，不是 本家就是七缠八绕的亲戚，爸爸妈妈那辈人都叫她三婶，秧歌他们这些晚辈应该叫她三奶，可是她的卖店还是叫三婶卖店。有时不管辈分大小，谁叫她三婶，她都乐呵呵地答应，她好像特别不喜欢孩子们叫她三奶呢。秧歌和爷爷推着太爷太奶的轮椅，后面跟着二爷，二爷后面跟着他收养的五条狗。二爷和爷爷是亲兄弟，他们都是太爷太奶的儿子，太爷太奶现在和二爷生活在一起。太爷太奶九十多岁了，行动还算方便，就是有时糊涂一点儿。二爷给他们买了轮椅，他们开始说什么也不肯坐：“我们没老也没残，坐那个玩意干吗？不坐！”二爷说：“你们俩年轻着呢，腿脚也好着呢，你们和别人不同，你们俩坐轮椅是享福，是给我们晚辈面子呢！”两个老人家想了想，不再说话，就算答应了。人们吃过晚饭都陆续赶来。来得*早的四个人都是坐着轮椅的：除了太爷太奶，还有张木匠，他春天的时候去城里工地打工，不小心摔坏了腿；还有那个叫“球王”的怪老头，戴着用灯芯草自编的草帽，手里摇着蒲扇，远远地在墙角望别处风景……王大喇叭和张二喇叭也来了，一左一右蹲在三婶卖店门口，一个在啃黄瓜，一个在吃雪糕，他们俩背对着背谁也不理谁，就像两个守门的狮子狗。屯儿里之前扭秧歌，本来是他们俩吹喇叭，可他们俩总打嘴仗，指责对方吹得不好或者不对。有一回，两个人放下喇叭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把扭秧歌的人都晾在场上了。三婶就站出来说：“得得得，你们俩先去一边凉快凉快，我明天买个音响放秧歌曲儿，等你们俩不打嘴仗了再请你们来吹喇叭！”三婶真的就买了音响。喇叭匠子在一边“凉快”，敲锣打鼓的都不愿意，因为他们也派不上用场了。尤其是那个打镲的沈半疯，每天当着两个喇叭匠子，拍着巴掌说快板：“大喇叭，二喇叭，不吹喇叭变哑巴。你瞪我，我瞪你，腮帮子痒痒没喇叭……”这惹得周围一片笑声。王大喇叭和张二喇叭鼓了鼓腮帮子，咽两口唾沫，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俩心里生气，但对沈半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沈半疯是张木匠的表亲，亲戚三分向，屯儿里有个大事小情，两个人都会自觉站到一个战线上。此时，几个孩子正围着场地跑，领头的是张木匠的外孙“飞毛腿”，要是论起来辈分来，飞毛腿应该叫沈半疯表舅，他跑着跑着，突然一个紧急刹车，折转身子往相反的方向跑，把身边的孩子闪倒了，那个孩子趴在地上哭。沈半疯在旁边拍巴掌解围：“疯疯疯，闹闹闹，小孩子疯闹不紧要，摔倒爬起继续跑，你说招笑不招笑？”王大喇叭和张二喇叭突然大声笑起来，笑得非常夸张。以前他们吹喇叭的时候，飞毛腿也捣蛋过，有一回还用手去摸他们鼓起的腮帮子，说要看看能不能像鱼鳔一样破掉。现在两个喇叭匠子的笑声，明显是在报复，报复飞毛腿，也报复沈半疯。张木匠挂不住面子了，他坐在轮椅上，大声呵斥外孙飞毛腿：“你能不能把劲儿省着点儿，长两条好腿就不知道咋嘚瑟了？是不是哪天把你送工地上干几天重活儿，就知道天高地厚了？这样让人家笑来笑去，就不长点儿记性吗？”飞毛腿消停下来，一抬头看到了秧歌，脸突然红了。他们俩是同班同学，虽然他们一起偷过杏子，还商量过要去偷球王的草帽，可他还是不想让姥爷当众骂他，他想在秧歌面前留点儿面子呢。钟老师也慢悠悠地来了，他一手提着小马扎，一手拿着一卷报纸。他看到秧歌就笑了，招手把她叫了过去：“你过几天就要去城里了吗？”秧歌使劲笑了一下，眨着眼睛抬头看天：“钟老师，我还没定准啥时候走呢……”钟老师笑了笑，放下小马扎，坐下来看报纸，又抬头问一句：“你的堂哥英淘，这个暑假不回来吗？”秧歌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凑近钟老师的耳朵说：“我给他打好几回电话了，他说正烦爸爸妈妈给他找的那些补习班，也想念留养在二爷家的狗“奶茶”了，可能这几天就回来了呢……”两个人相视而笑，就像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秧歌和堂哥英淘的关系*好，英淘比她大两岁。英淘爸爸和秧歌爸爸都是爷爷奶奶的儿子，英淘爸爸妈妈先去的城里，后来也把秧歌的爸爸妈妈招引去了。秧歌和英淘从小就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他们俩几乎就是亲兄妹，无话不说，很多时候都能达成一致，但有时候也有激烈的争执。这次为了让英淘回来过暑假，秧歌就多次打电话，她对英淘说：“哥，你不喜欢城里那些补习班，却忍心让我去补习，难道你想看我的热闹吗？你就不能回来救救我，让我跟你补习两天吗？”她又说：“哥，二爷家的奶茶可是为你留养的狗，它每天都想念着你呢，难道你不想念它，不想念它的妈妈四眼吗？”她还说：“哥，这可是给你的*后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要是以后我去了城里，秧歌屯儿也搬迁了，可别怪我不能陪着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