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方

第 一 章 人 间 把 信 任 摧 毁 了 2 01 宋姞怜十岁时，她的家庭破碎了。人间仿佛只剩下光 和影，找到光的父亲和被遗弃在黑暗中的母亲。中间的她， 成了不清不楚的灰色地带，被略去了，坠落进一个裂开的罅 隙里，开始了她荒诞人生的起点。 十八岁成年，她对那天的记忆还很模糊；到了二十 岁，清楚了些，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儿了。直到她也成为母 亲，岁月掸去面儿上的灰尘，她才得以看清了脸。一张又一 张的，像脱灰的墙皮，展露出本来痛苦而隐忍的面目。她曾 以为笑就该是快乐的，哭就该是悲伤的。那天发生的事情令 她的心智突飞猛进地成熟，她渐渐意识到——笑还可以是强 颜欢笑，哭也可以是喜极而哭，而悲伤的人也可以伪装幸 福。那日的无数个“片刻”成了她的转折点，好像从童年直 接过渡到了成人，成长的中间地带被省略了。 现在——在这个故事发生的1995年，宋姞怜——还只 是个小姑娘，三年级期末考试完，即将升入四年级。是个周 末。她因为前晚看书熬夜了，当然是大人们口中浪费时间的 课外书，翌日睡到太阳升起才起床。她穿好衣服，打开门就 瞥见了母亲。她们中间隔着一条狭长的走廊，衔接着卧室和 3 客厅，没有门窗，只有客厅窗户的光透进来。所以，姞怜从 卧室看过去客厅的效果，光与影交相辉映，就像拉开幕布在 看电影——母亲张春凤正站在一把小椅子上，略微仰着头， 剪影犹如天鹅。她穿了一身印花连衣裙，缤纷如春天。姞怜 揉搓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母亲。“她可真美。”她想。 母亲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在一团光里，没有穿拖鞋， 像踩在一团白云上，或是站在冬天刚下过的一片新雪上。宋 姞怜**次相信了姥姥说的话，原来母亲真的漂亮过。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张春凤已经又站到了小椅子上，她抬起手，擦拭着相 框上的玻璃，原来先前是在观察合照上哪里还有灰尘。 “妈，边上还有。”姞怜用手指着。 “哪里？” “哦，在爸爸的眼睛上。” 张春凤又反复擦拭了几遍。 “干净了吗？” 姞怜点头。 张春凤这才从椅子上下来，向姞怜走过来。走得近 了，光就远了些。姞怜清楚地看见了母亲的颈纹和宽肩，那 些碎花被厚实的背撑开，太饱满了，像要开谢了——这才是 宋姞怜熟悉的那个母亲。姞怜侧了侧身子，母亲却没有直接 过去，站在姞怜对面，又说道：“小怜，你快点儿收拾，我 们今天要去春城。” 4 姞怜注意到，说这话的母亲面露倦色，和以往去春城 比，像变了个人。 几年前，姞怜的父亲宋和平辞去了公职，去春城打 拼，他们一家就过上了异地分居的生活。姞怜也习惯了跟随 母亲去春城看望父亲，仿佛定期迁徙的候鸟。大约是三年 前，房东的妻子过世，房东被早已成家立业的孩子接去一起 生活，宋和平因为与这对夫妻关系要好，也便近水楼台先得 月，刚得知房子要出售便筹钱买了下来。 这房子位于春城近郊，是老式的农村小院儿。正中几 间是一字排开的平房，院子倒是不小的，有四五百平方米。 宋和平将房间打通，成了套房，刷了墙漆，铺了地板。假 期，张春凤带着姞怜过来小住时，又在院子里种了些树木花 草，如此，他们在春城也便有了个像样的家了。春城的家虽 比不上花莲的公寓，张春凤却很是喜欢，去的次数相较从前 频繁许多。直到这年，姞怜因为成绩下降，班主任找到张春 凤，告知如果姞怜成绩再如此下去就只能降级了，她们才不 得不把周末的时间利用起来学习，去春城的次数自然也便屈 指可数了。 去得越少，越凸显出隆重感，好似成了家庭的节日。 以往说起去春城，张春凤眉眼都是欢喜的，提前一周就开始 准备要带去的衣服，提前一天做好发型。这番心意，宋和平 并不领情，她却乐此不疲。比如，她有一回学着电视里盘 5 起了头发，前额两边各留了一小缕卷发，自己对镜照时很满 意，和平却说：“嘿，姐姐，你今儿看起来怎么有些像我上 周钓上来的鲢鱼？”她比他大几岁，认识时便是如此称呼， 叫得习惯了，婚后也没改口。春凤红了脸，尴尬地把那两缕 头发别到耳背后。 再比如，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春凤特意织了一顶 厚帽子，下半截是黑色，上半截是红色。宋和平对此的评价 是：“真像朵鸡冠花！”连宋姞怜这个不大点儿的小学生都 听出了话里的讽刺，春凤却当成了夸赞，戴了一个冬天。后 来那帽子被老鼠咬了个洞，她终于不戴了。宋和平看到不戴帽 子的春凤，长舒了一口气：“像个女人样儿了！”春凤没听出 话里的话，笑着说：“你媳妇儿本来就是女人！”宋和平呵呵 好笑，不看她，半弯下腰来抚摸宋姞怜的脸：“我们小怜呀， 长大以后会是个漂亮女人！”春凤听到夸赞自家姑娘，又笑 了，露出的两颗门牙有些像松鼠。 她照旧对丈夫笑得温柔。事实上，春凤的确是别有风 情的，她的壮硕使她看起来圆润又丰满，有点儿像欧美女人 的体型，肤色也偏白，有种朴实却迷人的性感。可一个男人 若不爱，这一切都是白费的。他长了眼睛却形同瞎子，他长 了一颗心却冰冷如石。这个女人在每个“探夫日”的煞费苦 心，她的丈夫是理解不了的，也是拒绝去理解的。那条横亘 于中间的大河，一个选择了视而不见，一个选择了自欺欺 人，而姞怜成了衔接的桥梁。张春凤情愿依赖着这“桥梁” 6 麻痹自己。所有人都惧怕衰老，唯独她张春凤是欣喜的—— 宋和平每长出来一根白发、一道皱纹，都宣告着他们又朝着 白头偕老迈进了一步。 姞怜已经两个月没见过父亲了。她留意到了母亲的反 常，但很快就被要见父亲的喜悦冲散了。她跳起来欢呼道： “太好了！我要见到爸爸了！” “是呀，去看和平了……”张春凤迎面走过来，像病 了似的蔫着，无神的眼睛镶在一张凝滞的脸上，无视姞怜。 直到走进了旁边的卧室里，才听到她自言自语的喃喃声又响 起：“还要去见……一个女人。” 是的，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即将改变宋姞怜家庭的 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