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迷雾

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我死后的事情。 我会葬在哪里？我的葬礼是什么样的？会有人为我哭泣吗？会有乌鸦盘旋在我的墓碑上空，发出凄厉的哀鸣吗？ 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废弃小游泳馆的天台上等朱达。一般要到晚上，等他把王慧送回宿舍之后，他才会来找我。我们坐在越来越暗的天空下，大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就像两株植物。我是一个非常喜欢独处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我反而会觉得更自由，好像光是他坐在我身边静静地呼吸，就能抚慰到我。后来我渐渐明白，我之所以一直藏在幻想里，是因为我无法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我不想面对自己，更不想面对牙医诊所和身上有消毒水气味的继父。在真实世界里，只有朱达让我感到轻松，和朱达在一起的自由，是一种不用避世的自由。 朱达也为和我待在一起而感到舒畅，他说他跟王慧谈恋爱很辛苦，王慧总觉得朱达不够浪漫，不够有仪式感，而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有更大的、更不可调和的矛盾。总之，朱达说和王慧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在上班，他必须全神贯注，等在食堂吃完晚饭把她送回宿舍之后，他才能下班舒舒坦坦地做回自己。我接过朱达的话题，说我每天晚上回到宿舍也有类似的感受。 “你是白班，我是夜班，我们俩就像在轮岗一样。” 我们都大笑起来，虽然我们还是学生，没有上过班，但还有不到半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我们默认毕业之后，每个人都是要上班的。夜晚的凉爽以及可以遮住我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的淡红色晚霞，让我无比快乐。当时大笑着的我们并不知道，朱达以后的工作是成为顾念杉，而我则永远没有了以后。 “你今天在想什么？” “想我的葬礼。如果我死了，我想把骨灰埋在树下，这样我就能把灵魂长进一棵树里去，开心的时候开出一朵花，悲伤的时候把叶子蜷缩起来。我结出来的果子一定很酸，但还是有一群好奇的小朋友争先恐后地摘了吃，酸得他们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到了明年，他们还会来摘，一边吃一边嬉闹，年复一年。直到男孩长出腋毛，女孩长出胸部，他们的书包和心事都越来越重，渐渐变成臃肿的大人，眼里再也看不见一棵树。” “这不是你的葬礼，这是你的重生。” “要是真的能重生就好了。” “重生了你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七岁那年，我爸爸离开我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话。我要是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我真想听听他说了什么，如果他是想带我走就更好了，我愿意跟着他。” 天台上风很大，把我的头发吹乱了，我的眼睛躲在纷乱的发丝后面，像一只海葵。朱达挪到我身后，轻轻地伸手把我的头发拢齐了，给我扎了一个高马尾。他的动作很温柔，当手指摩挲到我的头皮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酥酥麻麻的，像是享受了一场小按摩。 “我给你拍张照吧，”他说，“我带了拍立得。” “不要，我不好看。” 朱达举起相机，说：“不，你很好看。” 在黄昏的风里，照片一点一点地从相纸上浮现出来，好像一块渐渐透出海面的礁石，照片里的我有一张明媚的笑脸。我有些吃惊，在镜子里我从未见过自己有这样的笑容。我很感激朱达，他是能照出我*美、*轻松模样的镜子。一瞬间，我甚至想把心底*深的秘密告诉他，或许再晚一些我就会告诉他。 “别傻笑了，”朱达将照片从我手里拿走，说，“给我吧，我想存一张你的照片。” 他打开钱包，把照片藏在*里面，郑重其事地说：“我会一直带在身边的。” 在此之前，为了让王慧安心，我在校内网上写下了一篇分手的文章，给这段“妄想”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而背地里，我和朱达则越走越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谈恋爱，但我们的关系确实不一样了。 “对不起，我写的故事被王慧删掉了，我本来是想写给你看的。” “该道歉的人不是你。不过你应该继续写下去的，你那么有才华，应该写出来让大家看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的鞋子很脏，我每天都在认真刷鞋，只不过刷的是王慧的鞋子。我把脚往后藏了藏，想说“我只想让你看到”，但说出口的是“会被王慧发现的。” “那就藏好一些。” “就像你藏我的照片一样。”我说。 “就像我们藏着偷偷见面一样。”他说。 我们再度一起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真的想让朱达和王慧分手，好像他们俩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的。我根本没法想象自己和朱达牵着手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样子，光是想到这样的画面就已经让我胸腔发闷、浑身不适。那不是爱情的晕眩，而一种压力，一种被人注意、打量、质疑的压力。只要能拥有一小部分的朱达，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几天之后，朱达送了我一本可以上锁的日记本，黑色的硬壳封面，本子的侧面带了一个小小的密码锁。我非常开心，简直爱不释手。朱达笑了，说这不过是中学时期大家都有的东西。但我没有童年，自然也没有过过寻常的学生生活。在认识朱达之前，我是一只躲在幻想里的蝙蝠，孤独地藏身于黑暗的洞穴中，而他带给我勇气，让我在月光中缓缓飞行。 “我会好好写的。”我对他承诺道。 我把在天台等朱达的时间用来写日记，这一次，我没有再写王慧与朱达的爱情，而是写了我自己。我摇身一变，成为幻想中我*想成为的那种人，我不再躲在一个古装故事的背后，不再做铩羽而归的女主角，我变成了一个很有手段的女人，手段之霹雳足够我在现实生活里活下来。故事必须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