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语

现在几点，你在哪里？ 科伦·麦凯恩 马爱农译 一 他答应为一家杂志的除夕特刊写个短篇小说。起初他以为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任务。五月下旬，他坐下来草拟了几个也许能用的片段，但很快发现自己是在漫无目的地扑腾。初夏的两个星期，他苦苦求索，寻找灵感和段落，对其中一些举棋不定，发现自己在拖延这个任务，把它搁置脑海一角。偶尔，他会把笔记拿出来看看，然后又弃之一旁。 他不知道怎样进入一篇除夕小说的意境——比如创造出次第绽放的烟花，让城市耀眼的霓虹灯熄灭，或者让雪花慢慢飘落在一辆汽车的车窗？ 他尝试了一个个开头——草草记在本子上——*后它们都遁入了黑暗。 二 初夏时节，他产生一个想法，也许可以不去理会自己关于一篇除夕小说的种种想法，而是去讲述一个军队的故事，也许可以描写远方的一位士兵，比如，一位年轻的美国人，一位普通的海军陆战兵，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比如，他在除夕之夜发现自己在阿富汗的营房里——比如说那是个年轻的女人，被战争弄得有点疲倦，冒着严寒，坐在山谷的边缘，周围都是沙袋，空旷而寂寥，她脸朝东边，头顶上是星星编织的铁丝网，四下一片沉寂，甚至没有机关枪的突突声从远处传来，士兵生存的严酷环境抵消了别处会发生什么的可能性，比如南卡罗来纳州的家里，比如某处毫无特色的严酷郊区，比如一根破排水管悬在车库上，比如一个男孩在车道上，一个小男孩，穿着条纹衬衫和破牛仔裤，一辆自行车恓惶地躺在他脚下，那是她的弟弟，或者她的表弟，甚或是她的儿子，是的，也许是她的儿子。 三 将视线投向阿富汗的夜晚——不过*好具体一点，她可以面对科伦加尔山谷的哥特式黑暗，甚至可能在俯瞰洛考雷村的山脊上——她让自己适应所有的战争前哨都会出现的野性荒蛮，层层叠叠的黑暗压在已然暗黑的山上，在那片地方，就连那些矮小的树似乎也想离开悬崖，坠入山谷的深处，一层白霜覆盖一切，使黑暗中的事物又显现出来，沙袋，钢筋，机关枪，一支勃朗宁M-57，辽阔无垠的荒野，无限广袤的黑色夜空，到处都这么冷。这位年轻的海军陆战兵，我们姑且叫她桑迪，头盔下的脸上蒙着一个大绒帽，桑迪的睫毛尖冻住了，肺里沉甸甸的，好像结了冰，她透过沙袋间的小缝隙往外窥视，牙齿“的的”地打战，她真担心会把它们咬碎，内心暗暗恐惧，因为桑迪肥臀、平胸，觉得自己毫无姿色，她活了二十六年，每天对此都很敏感，但是她很为洁白坚同的牙齿感到自豪，所以把大绒帽的翻盖拖下来蒙住嘴巴，绒布纤维碰着她的舌头，坚硬、粗糙，有一种化纤的味道。 四 桑迪独自坐在怪石嶙峋的前哨。当然这不太可能，可是他在纽约认识几个海军陆战兵，听过他们的故事，清楚地意识到现实经常胜过虚构，因此他把桑迪的独守前哨解释为下面村里的营房正在举办除夕晚会，桑迪让另一位海军陆战兵放假休息，她独自站岗一小时，直到午夜过去，远处的舞会结束，因为桑迪的队友们都知道，桑迪很正派，桑迪很冷静，桑迪通情达理，而且，实话实说吧，桑迪喜欢独处，他们专门给她配了部卫星电话，午夜时分可以使用，不然谁会愿意除夕夜独自一人？好歹得有办法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桑迪会说什么呢？ （他必须承认，自己仍毫无头绪。） 他只知道，在寒冷中离群索居的感觉很重要：不仅因为这是一篇除夕夜的故事，而且这使桑迪被冻结在她寂寞的方寸之地，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一年即将开始时，看看身前，看看身后。不仅如此，读者还必须开始感受到桑迪在三百零八米高的山坡上感到的那股寒意：如此感同身受，读者仿佛就栖在那些想要跳崖的矮树上。我们应该感到自己的眉毛被冻结，我们捂住面颊，不让牙齿“的的”打战，因为我们像桑迪一样，在遥远的地方有我们必须看见、理解，或至少想象出来的东西，而且我们也有一种渺茫的希望，希望桑迪对着卫星电话说些什么，也许不是*终的决议，但至少是某种决定，是一点点意义。 （虽然他仍不知道桑迪具体会说什么，但是对他而言，桑迪开始变得复杂了一点，他对此松了口气，因为交稿日期近在眼前，他必须至少在十月中旬完稿。九月底，他在纽约第八十六街的公寓里枯坐三四天，但不知怎的，他仍能感到阿富汗山坡上渗出的那股寒意，现在他想抓住精髓是“远离家乡、同时置身于两三个地方”的感觉，以及那个简单的想法：除夕夜真正需要的是归宿感，不管是回归他的故乡都柏林，还是桑迪的故乡查尔斯顿，还是他的纽约，还是桑迪的出生地，还是，比方说吧，俄亥俄州，当然啦，其实桑迪可以出生在任何地方，但俄亥俄州感觉不错，那就说是托莱多吧。） 五 现在他知道：桑迪·朱厄尔二十六岁，来自托莱多，住在南方，是一位海军陆战兵，她穿着迷彩服，戴着盔式大绒帽，身处使人浑身乏力的严寒，埋伏在三百零八米的高地，在新年的前夜，眺望阿富汗的黑暗，准备用身边的卫星电话拨通某个心爱的人的号码。（他暗自猜测，也许嘹望哨有三台小型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