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谷雨

明天谷雨 谷雨时节，我回二花溪小住了几日，正遇上了一场保墒雨，太平河涨了水，变成了绿豆色，但二花溪水却依然清澈透明。此时正是农家繁忙的季节，茶园里满是花花绿绿的采茶女，田地里忙碌着挖窝子、栽苞谷、育秧苗的老表和表嫂，山林里遇见了好几拨一见面就亲热地叫着表叔、我却叫不上名字的小伙子，他们是来掰香椿、采野菌、挖药材的。一家白墙青瓦的烟囱上升腾着袅袅青烟，随风飘来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我问同行的长乐哥，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未闻到过这等的茶香？长乐哥说，茶香心生，无论龙井、猴魁，还是红、黑、白茶，能有傅妈妈为你揉茶那么上心吗？ 虽然时常在心中、在梦里想念傅妈妈，但许多年没来看望过傅妈妈了。傅妈妈娘家姓赵，我和长乐哥是随傅爹爹称呼她的，她长我母亲十岁，想必母亲在孩童时是傅妈妈牵着她的小手长大的，自此成为胜似姐妹的闺蜜。傅妈妈和母亲很有姊妹相，身高胖瘦、音容笑貌、谈吐脾性很相似，加之她俩的难分难舍，以至于我们这些晚辈都以为傅妈妈是外公外婆送给人家的。 可能这就是命吧，母亲进城后，三十年她们只见过一次面，就是母亲唯一回娘家的那次，傅妈妈一双小脚一生都未走出过太平河，不尽的牵挂与思念成为她们余生的心痛。长乐哥多次说起傅妈妈在临终时呼唤着母亲和我的乳名的情境，每次都令我潸然泪下。*近常看倪萍主持的《等着我》，说的是音讯渺茫之下为爱坚守的痛楚，而傅妈妈和我母亲却是相通相知而不得相见的煎熬，心更痛。 三十年里，傅妈妈始终关心着在青石板上过日子的母亲，凡知道太平河有人进城，总要带来她的心意，或是腊肉、豆腐干，或是两升酒米、一升黄豆。但每次都少不下给我的“香嘴”：苞谷花糖、天星米糖，也有炒南瓜子，有一次还是脆嘣嘣的炒黄豆。母亲也间或给她带去几尺布料，或是一斤两斤白糖、红糖。 傅妈妈还十分关心母亲的娘家人，长乐哥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生活的窘迫是可想而知的，每到青黄不接之季，她总会主动接济。正莲嫂子至今念念不忘的是，每年新麦下山的**磨面，傅妈妈都会擀成面条或包成饺子，装上一大戳瓢，送到河边，放声喊孩子来取。 傅妈妈对我也是爱到极致，小时候去她家总是要玩上一整天，她会尽其所有地把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的馋嘴不闲，吃饭时我的碗里堆满了腊瘦肉、鸡蛋粉皮、鸡大腿这些好菜。在生活困难的年月，她还会给我吃独食，而且是当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的面。那年我当兵回来去看她，一见面，她就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生怕我丢了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明娃从前方回来了……她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一带当壮丁走的到了前方，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我的一个舅舅就是这样至今杳无音讯。原来我当兵的这几年，傅妈妈为我一直悬着一颗心。 天下着小雨，路也湿滑，我和长乐哥由他的孙婿陪着，来到傅妈妈的旧居，儿孙们已经搬迁了，三间正房带偏厦，外边的猪圈和茅厕闲置凋零了。我们环绕旧居缓缓地走了两周，想到傅妈妈曾经给予我们的爱怜温暖，心里涌起阵阵酸楚。我提议到傅妈妈的坟上去看看，长乐哥让孙婿快去准备香和纸钱。傅妈妈葬在过风楼的山上，原有上山的路让改线公路截断了，我们攀爬着登上山去，来到傅妈妈的坟前。坟是用河里的麻石垒成的，显得牢固而圆润，坟前的两株柏树长得茂盛，清明凭吊的景象还在，傅妈妈在这里是安详的。孙婿上过香，我和长乐哥一边烧着纸，一边和傅妈妈说着话。长乐哥对傅妈妈说了很多我的好话，也说了我过去太忙，让傅妈妈原谅的话，那是指傅妈妈故去三十年，我才**次来看她。我知道傅妈妈对我的爱是不图报答的，纵是千想万念，她老人家也唯恐打扰了我，就像临终前那么想见我，却不准给我捎信一样。愧疚的是我如今有了孝心，却没有了傅妈妈。 纸钱燃得很旺，发出“呵呵”的笑声，就像在傅妈妈草屋的火塘边娘俩唠嗑，我知道傅妈妈的心思，和她说，两个妈妈在世不能常相见，是儿子的不孝。我也有了孙儿，还很乖，告慰您老了。您老操心的凤娃如今回到了二花溪，生活得很安逸，现又在您的护佑下，放心吧。纸钱烧完，古稀的长乐哥和花甲的我跪下来向傅妈妈重重地三叩首，待我们立起身来双目相对时，竟都老泪婆娑。 告别了傅妈妈，下了山，心情还沉浸在深深的缅怀之中，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到了过风楼桥上，丰盈的太平河水从那古老的麻柳树下深情地流过，我说了句“这场透雨正好灌田”，长乐哥回应道“明天谷雨”。 2017年4月22日于安康香溪明居 “712”办公室 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工作的*后一程，会在省城有一个办公室，而且让我整整使用了五年。 这个办公室面积不大，简洁，还是个套间，很实用。外面一间办公，与大多数办公室一样，办公桌是顺着房间的走向摆放的，桌的右面抵齐窗户，拐带一个临窗靠墙的电脑桌，办公桌的对面是一个六开门的文件柜兼书柜。不像有些老板，一张硕大的办公桌，横放在房间的中间，老板正面对着门，蛮有势子的，一看就像那衙门升堂，或是望门大户的中堂，等着别人来拜的。办公室进门的空间显得有些局促，所以，一对沙发是面对面摆放着，茶几在旁边做条桌使用。两部电话是原有的，传真机和电脑是新配的。里间类似宾馆的标准间，大半间做卧室，小半间做洗漱间，大衣柜、电视、热水器、马桶等生活设施配置齐全，尤其是24小时热水供应，让人感到方便而舒适。 “712”办公室就在南门外那幢醒目的米黄色的高大建筑里，顾名思义，就是七楼十二号了。这是一个直面永宁门正向朝北的房间，阳光很难播撒进来，但由于视野开阔，通透性好，所以，室内光线始终是明亮的。倚窗俯瞰，南门广场尽收眼底，这几年见识了许多为外国政要举办的入城式，听熟了那仿唐乐舞的鼓点。这里是一处闹市，周围布满了银行、商场和宾馆，但这座建筑却于喧嚣之中保持了自身的幽静，四周牢固的黑色铁栅栏，宽敞的前场和深深的后院，绿茵茵的草坪和移植的古树，以及那满院的花木绿荫和肃静的气氛，让人从与闹市的反差中体悟出一道“隐”的秘境来。 这座建筑高二十层，每层有二十多个房间，七楼是秘书处和保卫处，返聘了两位古稀老人从晚上六点到次日早七点轮流守夜，值班室就在“712”的斜对面。晚上楼内很少有人走动，我们偶尔也唠唠嗑，我时发忧天异想，如果真有什么情况突发，可能我得出来照应了。 虽然住在这个办公室里，我因另有使命，除了参加两个月一次的例会外，只是吃住在这里。这里的办公条件极佳，机关处室的年轻人对我并不另眼相待，公务料理是舒心顺畅的。内务卫生物业外包，够得上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机关伙食也好，一周五天，一日三餐，花色丰富，搭配有样，讲究特色营养，尤其是午餐，面食吃客是可以按需单做的，够奢侈。 办公桌对面的书柜里有三幅相框，一幅是2010年春全国人代会期间，陕报新闻名记宋红梅在人民大会堂前给我照的，也许是她也还满意，就制成32开台历送给我。另一幅是孙女楠楠快满一岁时，在我的办公桌上迈开**步时的照片。第三幅是韶力在域外拍摄的圣堂樱花照片，我很喜欢画面中那素雅繁茂和宁静圣洁的樱花，以及那高远的蓝天白云。 靠窗户的办公桌面上是一盆红掌，定时更换，另一头是一个高腰花盆栽植的我不知名的大叶绿植，进门处花架上的那一盆绿萝将一缕缕油汪汪的翠绿垂落在地板上。卧室门口是一盆红豆杉，生长得蓬勃旺盛，每年初冬都结出晶莹剔透的红豆来，花工说，这是一株少见结果的红豆杉。 “712”让我有了一种随缘达意的安静，也就不自觉地妄攀起“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了。这几年，我在这里整理了近二十年过百万字的政务文稿和读书札记。请朋友帮我梳理，在《明苑》上登载的散文杂想归集成《心中的太平河》正式出版。我坐在这里，犹如老树先生的心绪，“有风吹过，有花开过，有人经过，有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心头飘过”，“712”便成了我的“退思室”，得以扪心思过，回闻萧萧竹声，品味日月冷暖，捡拾逝去的脚印，感念山水的滋养。“712”让一路风尘的我，自然而然地放下了疾驰的脚步，抵达了知止的驿站，在这里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体味到了慢生活的自然与从容，终于有机会陪伴孙女成长。 是夜，凯庆从家乡来看我，沏上一壶金陕红，我们聊到午夜。他禁不住问道，如此清冷寂寞，你是如何熬过这几年的？我捧出一摞尺余厚的书稿，对他说，如果不是“712”，能行吗？他终于一改过去的戏谑与不解，实实在在地说了句：得亏“712”。 2017年春节于安康香溪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