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医生

白术中途醒了一次，睁开眼睛时手术室铺满了阳光，那些冰冷的机械金属都染上了温暖的金色，金属折射阳光照在他额头上，带着温度，有些痒痒的。

昨晚11点时候送来车祸脑外伤，行去骨瓣减压手术，这已经是在ICU的36个小时的第五台手术，做完手术后他两腿僵直，眼神涣散，累得直接就躺在手术室里面再也起不来了。

吓得他的一助陈秩惊慌失措地喊道：“白老师，白老师，你怎么了？”

他嘴唇艰难地动了两下：“没事。”

小护士林小芝已经见怪不怪了：“你这夸张得跟演电视剧一样，陈秩你别管了，让白白老师睡会儿吧，他太累了。”

“可是白老师还是回休息室睡吧。”

“不……”

林小芝推了一把陈秩：“听见没有，白老师叫你滚呢。”

“……我没有。”

闭上眼睛的瞬间，神志出窍，几乎是昏迷过去了，白术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门打开又关上，林小芝跟陈秩说了什么，然后周遭又安静下来。

其实睡在手术室竟然叫人那么安心，没有护士喊门，没有按铃催魂的尖叫，也没有家属哭哭嚷嚷的声音。

当所有人都默认他下一秒就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都相当默契地离得远远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神志飘忽的时候耳膜里面是茫然一片的空白声音，忽然高跟鞋的声音由近及远地被无限放大，一锤一锤的，似乎敲在他的耳膜上，白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快起来。

*后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

下一秒手术室的对讲电话响起来了，唐画声音传进来：“白老师？在吗？”

他睁开眼睛。

手术室里面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和冰凉的药水味，地上已经被简单收拾过了，落在地上的一次性巾单和他的手术帽被空调吹在一起，搭在他腿上，他半个身子都隐在这片蓝色之中。

“在。”

“抱歉吵到你了，你手机不停地响，我帮你拿过来了，可能有什么急事找你。”

他抓抓乱七八糟的头发，站起来：“知道了，谢谢你。”

白术换完衣服走出手术区的门却被吓到了。

唐画穿着欧根纱的白色连衣裙，轻薄又飘逸的质地，缎子面镶水钻的高跟鞋，像是要参加舞会的阵势。

她还没等他发问，就率先解释道：“我这样穿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也觉得很别扭，我妈晚上给我安排了相亲，没办法，母命难违。”

小姑娘笑起来一脸的明艳和鲜亮，神情坦荡又自然。

他含糊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您昨晚又通宵做手术了？”

“嗯。”

“那您还没吃早餐吧，我给您带了点吃的，放在您桌子上面。”

他略感头疼，谢绝的话在嘴边又咽了下去：“……谢谢啊，多少钱？”

她微微翘起嘴角，拒绝：“白老师太客气了，不用给我钱了。”然后转身就走。

“唐画。”他喊住她，满脸的疏离和冷漠，“以后不要这样了。”

“白老师这是用上级对下级说话的命令口气跟我说话吗？”

“无所谓你怎么理解。”

小姑娘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在白老师眼里，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抬起眼睛，然后又冷漠地垂下去。

“我刚才好像说了一句蠢话，因为跟陈秩比起来，白老师总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为了让自己有点存在感，我只能拼命地做多余的事情博眼球了。”

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了，一个略清冷的女声传了出来，“请问是白术先生吗？”

为数不多的**次就把他名字念成了“baizhu”的人，他心下顿生好感。

“是我。”

“你好，我是肖砚，肖明山的孙女……”

他瞬间觉得脑子里面有雷声阵阵，震得他脑瓜子疼。

完了，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前一个星期，老院长肖明山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给他：“小白啊，我孙女要回国了，她回国那个星期我正好不在家，你把钥匙转交给她，麻烦你了。”

他满口答应了：“小事，不麻烦的。”

而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他立马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秋老虎肆虐地席卷着入秋的午后，抬起头就是刺目让人眩晕的阳光，看不到太阳的轮廓，阳光白热地笼罩整片天空。

整个家属区藏在茂密的榕树和木棉树之中，像是被加了一层暗黄色的滤镜，陈旧肃穆。

前院长肖明山家的榕树下面，一个高瘦的女人穿着黑色T恤、黑色运动裤、戴着黑色的鸭舌帽，整个人都是暗黑神秘酷盖的感觉，坐在硕大的行李箱上面。

她右手手指上夹着一本书，手指柔软灵活，单手就能唰唰地翻页，她左手手腕上戴着黑色牛皮手环，上面坠着银质的骷髅，骷髅眼睛镶着红宝石，随着动作一闪一闪的。

于是他走近了试探地喊了一声：“肖砚？”

她转过头。

白术瞬间感到一缕细丝的震荡蹿进心腔，然后在心房和心室间层层折返回响，他唇抿得紧紧的，呼吸短又快，半晌才道：“是你？”

那个喀布尔的女医生，他们萍水相逢，过命之交。

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目光，疑惑地问道：“你认识我？”

他说话又急又快，词句分裂：“你不认识我了吗？喀布尔？阿富汗、手术、我们一起，还有武装分子，他们还打伤了一个医护人员，我还跟你讲了好多好多话，我是被绑架的，你不记得吗？不可能吧？”

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语调直冷：“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去过什么喀布尔阿富汗。”

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容慢慢地僵住：“是吗？”

“我有必要骗你吗？”

过了好久，他声线平平，恢复了往常的冷漠和疏离：“没有，是我认错了。”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然后解下其中的一把：“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肖砚微微一笑，把钥匙插进大门口，拧开把手，“那我进去了。”

“哦。”他站着一动不动，脑子里面还有其他的念想。

嘴上承认，不代表心里承认。

看上去就是一个人。

她看上去30岁不到，身材高挑，周身线条有些男性化的硬朗，微卷的长发在她肩膀上轻柔荡漾，冷白皮肤配上淡樱色般的薄唇。

但是也不像一个人。

因为她在不笑的时候，眉梢眼睛都透着一股森然冷意，即使为了保持社交上的友好神情，她轻翘嘴角似笑非笑，也让人觉得她的笑容危险、别有深意。

而那个女人，笑起来是谦和的，带着些羞涩，还有悲怜世人的清愁。

那本书被倒扣着放在行李箱上，他看了一眼名字，黑塞的《悉达多》。

再看看她肩上的黑色双肩包，精巧锁头上的字母显示出不菲的价格，旅行箱上也是广告里*贵的那款，更别提她脚上那双鞋子。

旁人看是款普通的运动鞋，他要不是有徐一然这种追求潮牌的好朋友，也不会知道一双带着标签的鞋子，限量，价格上万。

这样全身上下写着“我很有钱”的女人，千里迢迢跑到阿富汗去拯救生命？太魔幻了吧？

一定是他认错了。

肖砚抬起头，自言自语：“这里居然没什么变化。”

前院长住的是民国时期留下的两层小洋楼，小洋楼是单排的，每家院子里都种满了花草树木，白墙上红色的窗棂被经年许久的常青藤覆盖，绿色的叶子沉甸甸地绕着拱门柱子垂下来，远远看去有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静。

肖砚打开门，院子里面种满了争奇斗艳的花，从屋外看是绿色的海洋，而院子里是鲜花的盛宴，唯有一棵柿子树孤孤单单地站在角落里。

她走上前，轻轻地抚摩着厚实粗糙的树干，轻轻地道：“老朋友，你还在这里啊。”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地摆动，好似在回应她。

风也把她的长发卷起来，遮住脸，只留下一双清澈的眸子，那神情有些伤怀和感慨，高远辽阔的天空、炽热的阳光、绿树和女人。

白术忽然感觉这里的时间像是突然静止了一样。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白术，深邃的眼眸里面可以容纳时光，她的头发飞扬，背后带着一片白色的阳光。

仿佛看到了液体且不住流动的岁月，从青葱女孩到现在的模样，时间就像缓缓流动的水流，略带伤感地漫不经心地滑过。

他又迷糊了，女人真是千变万化，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天看着大雪飘落的她。

他正在呆呆地想着呢，就听到肖砚问道：“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他退后一步。

“那你是准备来我家坐坐吗？继续寻找‘我究竟是谁’的证据吗？”

她又露出那种阴阴的、森冷的笑容，简直跟童话故事里面戴着黑色的衣帽，举着毒苹果的巫婆一模一样，像一条蛇一样阴阴地笑着潜回自己的巢穴。

他思绪终于被拉回了现实，连忙摆摆手：“不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