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的小旅馆

那天天气很热。日暮时分，微风轻快地爬上山谷，从东边拂来，条纹太阳伞微微晃动，游泳池平静的水面泛起波纹，塔玛拉灰色的头发也凌乱了。

她这才意识到，思绪如同彩色贴画，牢牢粘在剪贴簿上，如果不用力撕，贴画就不会掉下来。

朝南的阳台离西西里岛八十五千米，离利比亚三百三十二千米。她在阳台上，看着七月三十一号那天的照片：本杰明房间天花板上的星星、仙人掌受热而裂开的果实、画风帆的笔法、远处翻涌的海浪……

随后，她顺着盘旋楼梯走到楼下。盘旋楼梯犹如一根脊柱支撑着这座旧房子，通向房子的每一处。顺着它可以到炎热、开阔的楼顶，这里有游泳池和塔玛拉的卧室；也可以到潮湿、凉爽的地下室，她在这里修了一间画室。她经常待在楼顶，夜里睡不着觉，与黑夜搏斗，等待温煦的晨光。

与《神曲》截然不同，她将天堂建在地下，建在草皮和岩石下的画室里，把离天空*近、能看见大海的地方留给了恶魔。

地下室和楼顶中间是盘旋楼梯，蜿蜒曲折，炼狱就在台阶*宽的地方。现在，她正在那里，在达娜整理好的四间客房之间穿梭。

达娜是塔玛拉的波兰朋友，她从不会忘记把熨得平整的床单铺好，镜子、家具和地板总是光洁明亮，窗户和蚊帐纤尘不染，房间里充溢着香柠檬和野胡椒的香味。

另外，她在每个房间都放了一套“工具”，她和塔玛拉称之为“休憩法宝”，包括旅馆的居住小手册、戈佐岛的《旅游指南》、洗涤心灵的名言集录、七颗蓝色的玻璃珠、一根红绳和一个笔记本。红绳长二十厘米，用来穿那七颗玻璃珠，笔记本用来记录在旅馆这十天自己的所思所求。

*后，在客人到达旅馆，进入房间关上门之前，达娜会告诉他们房间里有两根白蜡，烛光可以陪伴他们，驱散孤独。



每个月一号，美人鱼旅馆会敞开青绿色的大木门，欢迎新来的一组人。男男女女都有，他们计划在这里畅游一番，或者什么都不做，瑜伽、静思、节食、散心、游泳、走路、阅读、睡觉；坐船或者坐皮艇出去游玩；跟塔玛拉学绘画；跟达娜学绿色烹饪，品尝她拿手的无渣果汁，净化自己的思想、身体和灵魂。

饭厅的大石桌中间摆了一只玻璃碗，碗里有四条用木头做的美人鱼，都编了号，各吊着一把钥匙。客人到达后，达娜就分发这四把钥匙，让每个人选择自己*中意、感应*强的那一把。

如果两三个客人看上了同一把钥匙，达娜会让他们协商一致，或者让他们一起分享那个房间，甚至晚上轮流在那间房里睡。

但这种情况只发生过一次，两个争夺者还成了好朋友。

发钥匙是塔玛拉*喜欢也*忧心的时刻，因为那会决定和揭晓所有人的命运。大家都不明就里地伸出手，挑选那条会拯救自己的美人鱼。塔玛拉见证了无数种抉择，觉得事情的发生纯属偶然，但每次她仍会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切都有定数。



每个房间都有一条箴言，不，是定律，手绘在蔚蓝色的门背面，只能从房间里面看见。

一号门宣称“来这里的人就是有缘人”。

二号门安慰“发生的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三号门告诫“时间自有定数”。

四号门总结“事情结束了，就结束了”。

塔玛拉瞟了一眼红皮革封面的大笔记本，达娜把旅馆的预订记录和申请信都收在了里面。

网上找不到美人鱼旅馆的信息，旅馆没上过《旅游指南》，也没印过名片，只是营业执照上有这个地址，仅此而已。敲敲键盘可到不了那儿，发邮件、打电话也无法预订。就算是之前去过的朋友，也帮不上什么忙。

闻风欲动的顾客只能自己写信，说明想去住宿的原因，而且必须手写，然后耐心等待预约成功或失败的回信。回信的信封通常是海蓝色的，封口处是一个身材纤细、鱼尾人身的女人图案。

这也是达娜的点子。为了名正言顺，她想出了第五条定律：“你寻找的地方会找到你。”

*近三年，达娜在岛上仅有的那家文具店买了很多浅蓝色的画纸，塔玛拉在纸上画了几十条美人鱼，它们遨游在欧洲和其他更远的地方。

还有同样多的几十双腿、几十双胳膊、几十张嘴和几十个灵魂，在不同的季节，怀着不同的目的，登上这两个女人深深扎根的岛屿，努力在地中海的浪涛中站稳脚跟。

塔玛拉迅速扫了一眼八月一号的预订名单：维珍从伦敦来，乔纳斯从迪拜来，丽莎和拉拉从米兰来，奥利维亚从巴塞罗那来。明天，这五个名字会呈现五张面孔，五个故事，五个不同的期待。

大家会带着自己的行李、饰物、牙膏、书，更重要的是令他们感到困惑的疑问。总之，塔玛拉认为，生活就是一串无穷无尽的疑问。如果你觉得自己找到了所有的答案，那么你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此刻，你应该拿开有奖抢答按钮上的手指了。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游戏结束了。游戏结束了，请安静地离开。

所以，塔玛拉早就结束了游戏。因为要赢，你必须准备好输，而她已经输了。她不再寻找答案。更糟糕的是，她再也没有疑问了。

大海吞噬了她所有的疑问。几乎所有的，有一个除外。



奥利维亚骑着自行车在女伯爵街飞速穿行，她把车放上餐厅对面的车架，大步流星地走到后门，用力推开防火门，走进厨房。这不是她这个星期**次迟到了。她穿了一件印着黄色花朵的棉质连衣裙，头发呈拿铁咖啡的颜色。

“大家好！我们的活儿到哪一步啦？”她赶忙问厨房里的这帮人，一边系上围裙，一边套上帽子。

不锈钢长桌上摆满了碗，装着各种食材：胡萝卜、土豆、胡瓜、西芹、薄荷、茄子、白瓜、豆腐、芝麻……奥利维亚仔细检查了一遍。

“卡门，你记得我今天要的特色原料吗？我要腰果酱和红薯细挂面，还有香菜。绿咖喱还有吗？”

副厨师长点点头，同时示意帮厨，马上从冰箱的小储柜里把这些原料找出来。

奥利维亚叹着气，然后转过身，如同一支按捺不住的飞箭冲向大厅。她躲开快布置好餐桌的服务员，绕过正在擦餐具的年轻女助手，*后瞄准目标，截住收银台的巴勃罗。

“订餐？”她质问巴勃罗。

“二十二个人，七桌。还有妮娜。”他嘟囔道。

这是绿椅餐厅这个季节的*后一次晚餐。从明天开始，餐厅会关上大门，歇业一个月，九月一号恢复营业。而奥利维亚呢，她会摆脱菜单、厨具、前夫和前夫的新女友。巴勃罗每天晚上都会盯着新女友的细高跟鞋，然后目光慢慢上移，打量她二十九岁的妩媚身姿。奥利维亚只需要再忍耐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她会用融入了爱的食材做二十二道完美的素菜。还有另一道菜同样可口，只是带着她的一腔怒气。



面对给自己倒了无数杯香槟的空姐，乔纳斯笑了笑，跟往常一样，他就着香槟吞了两片强效褪黑素。从一趟航班到另一趟航班，他想快点睡着的时候，总是会吃上两片。

不仔细看，还没认出来这位同事。他之前在圣诞节聚会时见过她，非常性感，但衣着并不暴露，红色花边裙子盖住线条优美的臀部和大腿，好似一位少女。他记得，当时自己被这双腿深深地吸引了。正因为这样，才不想进一步了解她。因为当时他有安琪，不想“节外生情”。

乔纳斯坐的是商务舱，他降下座椅，躺在上面，盖上印有航空公司标志的蓝色毯子，他已经在这家公司当了十二年的飞行员。

但那天晚上他不会发号施令，因为接下来的十天他休假。此刻他在飞机上，在回家的路上，虽然从未见过这个陌生的家，但它就像一种习惯或执念，扎根在他心里。

四十年前，乔纳斯的母亲离开小岛的时候，他还只是母亲腹中的胎儿。母亲的肚子里有丰富的营养，他紧紧缩在里面，坐了三个星期轮船，跨越了三片海洋。他在海浪的怀里摇来摇去，听着鱼儿无声的歌谣，在轮船钢铁做成的子宫里成长。

母亲带他从墨尔本港登陆时，他已经长成了一棵小树苗，两条腿修长、干瘦、有力，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湿沉、黑暗的大海，稳稳扎根在陆地上。

乔纳斯出生在澳大利亚，虽然这是**个和唯一一个接纳他的地方，但在这里，他永远没有归属感，一生都是在祖国的流浪者。现在他以外国人的身份，回到唯一让自己觉得有归属感的地方。虽然收获在几万公里之外，但种子是从前在那里播下的。飞机的铁腹下是一片云海，他终于踏上了这几万公里的归途。几个小时后，他将重新来到世界，而这次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