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杨翠

**章 超 市 毫无疑问，超市是商场的心脏。没有超市的商场，无论多么繁华高端，都是死气沉沉的，像没有叶子的光秃秃树枝，像没有星星与月亮的黑沉沉夜空。 李异彩一直很喜欢逛超市。她常常不拿购物篮，不推购物车，也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像散步一样慢慢前行，信马由缰，走马观花。超市里有各式各样的商品，色彩丰富鲜活，像海浪一般重重叠叠地涌来。色彩是有声音的：你走得快时，它们像欢快明朗的小夜曲；你走得慢时，它们像大气庄严的交响乐。 超市里商品虽多，但并不杂乱。每一件物品都有自己的专属位置，大家乖乖站好，不争不抢，也无须自我介绍。它们是怎样的商品？分别有什么用途？价格几何？一切由标签解释，清晰明了。在超市里走一圈，异彩感觉她心里的房间也变得井井有条，烦恼不安似乎都消失了。 外婆家附近有一间连锁超市的分店，藏在十字路口的老黄桷树背后。这里客人不多，但商品应有尽有：奶制品、肉制品、生活用品、蔬菜水果、零食点心……外婆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向谁宣告，即使六十年的岁月堆积在她身上，也别想压垮她。可是外婆的动作太过一板一眼，更像一台老旧生锈的机器。每次外婆转头打量身边的商品时，异彩仿佛都听到她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异彩紧紧跟在外婆身后，仿佛这“机器人病毒”传染，她发觉自己的动作也变得有些僵硬。两台机器慢悠悠地在超市里游荡，四只手将拖鞋、毛巾、洗洁精等日常生活用品一一放进手推车里。 后来外婆停在了蔬菜水果专卖区。民以食为天，谁能离得开一日三餐呢？这里是超市人气*高的区域。许多年轻与年老的“大人”，或把属于自己的故事编进辫子，放入口袋，或藏在昨天镶好的假牙之中，认认真真地挑选今晚的食材，来填满出现在故事里的人的胃。 异彩对此毫无兴趣。她抛下外婆，像往常一样穿行在货架之间。真没意思，外婆家离异彩家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然而超市里的商品大同小异。或许她应该朝南边、朝北边，或是朝东边走得更远一点，或许应该去国外旅行，去往更多不一样的超市。 当异彩来到摆满膨化食品的货架前面时，一个孩子突然闯进了她的视野。那个孩子穿着白色的短袖衫与天蓝色的短裤，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屁股上。那辫子黑漆漆的，像夜晚一般的黑色从头发里溢出来，染在她那饱满的额头、圆圆的下巴、长长的脖子、小巧的双手、细瘦的双腿和赤裸着的双脚上。她的皮肤如此黝黑，异彩心想：她是不是每天都在太阳底下暴晒？她怎么没穿鞋？难道不怕被路上的小石子硌到脚吗？ 一直盯着别人看非常不礼貌，异彩很快收回了目光，像将军一般开始检阅货架上的薯片士兵。不知怎的，不知不觉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个孩子身上。她比异彩矮小，看起来可能有十一二岁。此刻，她正踮着脚，从货架上拿下一团火红的东西，悄悄地塞进她那姜黄色的挎包里。 那个孩子的神情与动作都鬼鬼祟祟的。难道她在偷东西？异彩正准备再好好看看的时候，一团红色的小东西从女孩的包里钻了出来，这东西长了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像猫。这应该就是女孩刚刚从货架上拿下来的东西，难道真是一只小奶猫？不对，异彩见过刚出生的小猫，比它大一些，况且猫怎么会是红色的？它是玩具吗？因为装了电池所以会动？可是它的动作那么流畅，怎么看都是个活物！ 女孩急忙伸手将那小东西塞进包里，拉好拉链，朝出口的方向走去。异彩不由得跟了上去，听到那个女孩喃喃说着什么，仿佛是在训斥谁。喵呜，异彩确定自己听到猫叫声从女孩的包里传来，那红色的小东西果然是一只真正的猫！ 异彩更加好奇了，她加快脚步，想要拉近与女孩的距离，将猫叫声听得更清楚一些。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盯着异彩。异彩顿时慌了神，拐进旁边的过道里，装模作样地挑选着洗发露。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可是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眼睛真好看！” 异彩忍不住赞叹起来。女孩的那双眼睛不大不小，眼尾微微上翘。异彩不太喜欢自己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看起来却总像是没睡醒。 此时，外婆已经选好蔬菜，正在排队，等着那位一脸苦大仇深的女士称重。外婆转头对异彩说：“我好像忘了买牙刷，你自己去选一把吧！” 异彩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外婆又叫住她，一脸严肃地问道：“你真的要住下来？” “对，要住五年，直到我高中毕业。您放心，我会让我爸爸寄生活费给您，不会让您为我掏腰包。” “你不说我也会找你爸要。你真的想好了吗？” “当然想好了！您不用劝我回家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异彩气呼呼地来到挂满牙刷的货架前，瞪着那些牙刷，心里像是有一眼喷泉，那些关于外婆的坏话汩汩地冒了出来。 “别以为我是喜欢你家才赖着不走，你家又不是什么豪宅！” 嘴里这样念叨着，异彩抓起一把蓝色的牙刷匆匆离开。很快她又折返回来，拿起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牙刷，一共六把，够她用半年。她特意把这些牙刷拿到外婆眼前晃了晃，来证明自己的决心。 十二天之前，异彩开始考虑离家出走的事。她的父亲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也就是异彩的姑姑与伯伯。姑姑年轻时出国求学后选择留在德国生活，她的家太远了；伯伯家离异彩家很近，太近了，连奶奶慢吞吞地走路，也只需要二十分钟便能到伯伯家。更麻烦的是，一旦去了伯伯家，奶奶就会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去，还会不住地叹气，甚至抹眼泪，当然也不可行；异彩的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她便没有其他关系密切的亲戚；而异彩自己在学校里从来没有要好的同学，无法厚着脸皮躲在不熟悉的同学家里。思来想去，异彩发现除了外婆家她别无去处，只好妥协。 这个位于市郊的小镇没什么不好的。人们不是常常说，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双眼吗？从超市回家的路上，异彩故意慢吞吞地前行，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的景象，她要看清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新生活的美。 马路不宽，两旁种满高大的黄桷树。灰扑扑的小汽车停在树下，不起眼的小店隐藏在树叶的阴影里。走着走着，异彩的右手边出现一所小学，小学旁边是一条小巷子，直通附近有名的古镇；小巷子的另一边是镇上的中学。就是在这样的两所大院子里，一个孩子背着书包每天来来去去，回过神来已经长大成人。 两所学校对面是一间寺庙，近看平平无奇，但从远处张望，绿树掩映着红墙，倒有几分意境。走过寺庙后，马路缓缓地、懒洋洋地往坡上爬，再经过几家看起来永远不会有人光顾的小店，便是外婆家所在的小区。继续往上走，很快马路便到了尽头，像小溪流一样融入另一条更宽阔的马路里。 接着出现在异彩眼前的便是高山。这里一年四季雨水多，空气湿润，山上时常缠绕着薄薄的雾。一栋老旧大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有了雾气与树林的陪衬，这栋楼不像镇上的房屋那般笨重，更像是遗世独立的仙人，只不过是四四方方的。 外婆居住的小区名叫“康馨苑”，有健康、温馨之意。小区入口的过道里摆了很多张椅子，此时，许多人正坐在这里闲谈。一眼望过去，几乎都是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现在是七月上旬，已经连续好几天没下雨，今天上午虽然落下一场小雨，但根本不够驱散厚重的热气。好多人拿着扇子，慢悠悠地摇着，招惹来远古时代的风，一吹，大家仿佛更老了。外婆又一次将背挺得笔直，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顺便拉上几句家常。 大家的眼睛都望向异彩，但是只和外婆说话：“外孙女？”“越长越好看了！”“像她妈妈！”“好瘦呀！”“皮肤真白！”“看起来身体比以前好啦！”这类似的评语在过道的两壁蹦来蹦去，消散在空气中。等到异彩走完过道，来到小院子里，她在这里的形象便确定下来。老年人总是要慢几拍，可能好多年之后，异彩的形象在他们的心中依然不会改变。 异彩从来不是热情开朗的小姑娘，她不笑，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撇下外婆自己上楼去，默默在门口等待。很快，外婆也上来了，她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她们进屋，再关上大门，似乎就将她们与世界隔开了。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外婆在沙发上略微歇了歇，便忙着将从超市里买来的东西一一放好，又将购物袋折叠成小方块，收进抽屉里。异彩也走出房间，打开电视机，漫不经心地胡乱看着，很快便哈欠连连。她一大早就悄悄溜出家门，坐汽车跑来外婆家，一路长途跋涉。而大概在一个月之前，她还因为高烧不退在医院里住了六天，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有理由在此时感到疲惫。 眼皮越来越沉，异彩便一头倒在沙发上。半睡半醒之间，她仿佛看到外婆挪了过来，关掉电视机。很快，那个长辫子女孩的身影跳了出来，盖过了外婆的影子。那是一个活泼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突然转头朝异彩挥手，嘴里说着什么。异彩感觉自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跟着那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前行，她们正去往一个遥远的、陌生的、永远快乐的地方。 “彩彩姐姐，彩彩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孩子的天真嗓音唤醒了异彩。她睁开眼，看到一张圆圆的小脸，上面嵌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脑袋昏沉沉的，异彩冷冷地应了一声，跑去卫生间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