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小说·2023春卷

我们的朝与夕／姚鄂梅 如果你只关心某些瞬间的事物 你的命运就会成为恐惧，你的屋子就会不稳 ——曼德尔施塔姆 衣泓 闹钟突然响起，一只接一只，像蛐蛐，像口哨，像小号，像一阵声音的多米诺，从某个昏暗角落，风一般蔓延开去。城市睁开休眠了一夜的眼睛。 衣泓的手机闹铃设在六点，响到第三声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手已果断摁停。 继续醒睡三十秒，第四十秒，掀开被子，第五十秒，伸个懒腰，把身体绷得又薄又平。第六十秒，赤脚跨进卫生间，坐上马桶，这时她已彻底清醒。五分钟后，第二个闹钟将要响起，它是属于星星的，此刻的星星还在挂着遮光窗帘的卧室里戴着眼罩酣睡，她必须在五分钟内处理完个人事宜，然后把卫生间让给星星。 她们决定合租的时候就有约定，睡客厅的人要比睡卧室的人早起五分钟，以免卫生间出现抢位情况。 洗漱完毕，刚刚抱着化妆包坐到小桌边，星星的闹钟响了，片刻，门被拉开，星星半闭着眼睛踉跄窜出，直奔卫生间，门随即关上。等星星从卫生间出来，她已收拾好自己的沙发床和小零碎，背上双肩包，准备出发了。 仍然是事先约好的，早上她们不必打招呼，不必说话，也不必道别，要像自己是独居者一样，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但到了晚上，她们却喜欢腻在一起，吃饭，闲聊，讨论外面发生的一切，讨论自己身上发生的幸运或不幸，言语间比家人还要坦诚和尖锐。她们是一对*成功的合租者。 衣泓骑共享单车去地铁站。她习惯在地铁上处理各个微信群的消息，平时她都把它静音了。果然囤得满满的，尤其是家庭群“小客厅”。 爸爸在群里发消息简报：舅舅家的狗子下崽了，三个金毛，抢手得很，半天就订光了；苗苗早点昨天进账三千八，自从开通网上下单，生意几乎比以前翻了一番，现在早上四点就得去开门，否则供不应求；“包子西施”口谕，衣泓应该多买几件好看的衣服，比如掐腰上衣，直筒裤。 衣泓不知不觉笑咧了嘴。她不用回，爸爸早就预见到了她的忙碌，特地给群名加了个后缀：宝宝不回复群！宝宝是她的乳名。 爸爸三年前就退了休，现在唯一的正经工作似乎就是维护家庭群的日常营运。有一次衣泓忍不住提醒他：你去妈妈店里帮忙呀，妈妈多辛苦啊。爸爸说：我去过，她说滚滚滚，笨手笨脚！ 妈妈*初在学校门口早点铺工作时，那里还叫“小小早点”，据说那时她还没有笼屉高。后来，老板干别的去了，她也长大了，妈妈就把小店接了过来，改成“苗苗早点”，多开了一扇门，除了学生，还面向社会，生意果然好了不少。她知道人们私下里叫她包子西施，她有点不高兴，因为这个称呼忽略她的馒头，她的馒头老面发就，松软结实，麦香扑鼻，比哪一家的馒头都好吃。衣泓来上海没多久，专门打电话给妈妈，说你要是在上海，他们就不会叫你包子西施了，他们要叫你馒头西施，上海没有包子，只有馒头，肉馒头，菜馒头，豆沙馒头，生煎馒头，小笼馒头，刀切馒头。妈妈打断她：那我觉得还是包子西施好听些。 作为一个称得上西施的未婚女性，却在**盛开的年纪嫁给了身后学校里丧偶的中年数学老师，当一个只比自己小六岁的男孩的继母，并迅速生下了自己这个女儿，是出于对数学的膜拜，还是对国家公职身份的仰慕？她从未问过妈妈这个问题，但她跟爸爸讨论过。你当初就是看我妈妈长得漂亮，对不对？爸爸就笑：难道我应该找个丑的？她接着说：要不是你拉低我的颜值…… 瞎说！我才没有拉低，你比你妈妈漂亮多了。 父亲给女儿打分没有公正可言，这点清醒她还是有的。在她面前，爸爸就像一块放在热锅里的黄油，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失去轮廓和原则，但在哥哥面前，爸爸又方正得像张扑克。哥哥大她二十岁，哥哥的妈妈她只见过照片，是个瘦弱的小学老师，绷着脸站在爸爸旁边，似乎她那时就预见到了丈夫总有一天会重组家庭，冷淡的目光透着显而易见的不屑，以及不可捉摸的厌世情绪。 爸爸的早间微信营运进入第二阶段：叮嘱当天或近几天要办的事务。 要过中秋节了，跟哥哥联系了没有？过年过节要联系，不年不节也要有联系，*少一个星期联系一次。 要学会找话题，租房的事，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都可以跟他说一说，舌头底下有黄金，说不定他还可以介绍客户给你。你侄儿也是个重大话题。我还告诉你一个诀窍，这些话题不要一次说完，每次聊一个话题，下一次就不会找不到话说了。中秋节一定要去，你是小的，小的拜访大的，天经地义。哥哥请了你没有？ 她回：请了。 这就好这就好，你就这么一个哥哥，他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计划好了，将来大学一毕业，直接去上海，跟哥哥在一个城市，彼此有个照应，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在那里站稳脚跟，过几年买个房子，生个孩子，是有点难，但你有哥哥在那里，怕什么？ 你有办法的，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你从小就不怕人，小时候去医院打防疫针，人家小孩哭得天昏地暗，你却跟打针的医生咿咿呀呀聊天。 路上小心点哦。出门在外，一要小心翼翼，二要和颜悦色，我知道你做得到的，我的姑娘是全世界*聪明*可爱的姑娘。 她鼻子有点酸，一个不善言辞的高中数学老师，何以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妈妈都不这样，她对离家在外的女儿只有一句话：不行就回来！很硬气，听了会觉得腰杆子硬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