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沙发,我的人生

试读：1世界末日的预言时有耳闻，却终究没有应验。学业结束了，那种侵袭几乎每一位毕业生的高潮后的消沉心境，也对我没奈何。我是怎么做到的？什么也没做。我没有目标，没有圈子，也没有日程表，得过且过，如此而已。几本书、一点愁，外加大量的音乐，就是我无所事事的日常。我半眯着眼，看时光一天天流逝。日历早就被束之高阁，未来、明天这等唬人的念头统统被拒之门外。我停止了思考。我睡着了。然后，命运想证明给我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到头的一天。妈妈看不惯我的生活方式——起床，期待着能够足够疲乏，好再次入睡——恳求我去别处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工作，我试过几次暑假工，但不知为什么，老板们无一例外都不乐意看我白拿钱不干活。随他们去吧，说到底那是他们的事儿。好在我不是逐利之徒。我的货币单位是睡眠，月底一结算午休时间，我就俨然一位百万富翁。“人应该自食其力。”妈妈抗议道，言辞中带着愤懑。“人不能扭曲天性。”我这么回复她。我就是个顽固的、名副其实的逍遥散人，二十五岁了还住在父母家里又怎样？吓不倒我。在爸爸看来，我是个介于狗熊与游蛇之间的基因突变产物。他待我如待怪物。我在他眼里就不是个男人，只是个儿子，不肖子。现在我孤身在外，行囊中唯有一张硕士文凭，拿来当枕头都嫌薄。没有收入，就得承认现实：我一个人活不了很久。我一无所有，只勉强还算有个姓氏。我为人淡薄隐秘如同透明人，以至于没有人能记起我的名字。人们只能通过衣着、地理方位乃至犯蠢的程度来指代我，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称我为“那谁”。小时候，我是班级照上一张模糊的脸。长大一点，就成了顶着一脸粉刺、棱角不分明的少年。我可不会为此哀叹，我甘之如饴。我只求安静，而无名正是安静的无上良方。再说我也对别人没兴趣。他们偏提些我无法作答的问题。“你好吗？”“你是做什么的？”或者“你是谁？”令我作呕。我沉默以对，换来他们一脸慎重，而我本无意于此。一条游蛇，一个“那谁”，一个无赖汉……只要他们别烦我，让我当什么都行。结果总是一样的。世界是一片丛林，而我没有泰山的肩膀。这就是生活，我不会以袖遮面。我就这么出发了，没有未来没有钱，脸上挂着蜥蜴面对虚无展露的那种微笑。2妈妈以为踹我屁股就会驱赶我奋力前行，她搞错了。我对前路一无所知，但一点也不担心。去哪儿都无所谓，能睡觉就好。大街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都一样。我对自己说：“正人君子心无挂碍。”我微笑着面对自由坠落的太阳，沿着索恩河的一个个码头信步，踅摸一座能庇护我过夜的桥。我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桥，大的，小的，建有堡垒的，破败不堪的，但没有一座让我产生“家，甜蜜的家”的感觉。在每隔一段都有醉酒的流浪汉为路标的马路上瞎逛了几个钟头之后，我被迫认清了现实：如果头上没有屋顶为我挡住塌下来的天，我是无法度过黑夜的。我都开始考虑翻墙撬锁溜进父母的家了，突然想起可以打电话给斯特凡妮。她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个朋友，和所有人一样，毕业后去了巴黎，与人合租。她多次诚邀我去一起住，但我由于性格的原因拒绝了。生活，我认为还是孤独的好。自由、自在、半梦半醒。这样看来，“合”租与拉屎不关门一样怪异。可以不花钱待在父母家的话，凭什么要交房租呢？现在情况不同了，没得选。合租的机会来得正是时候。3我下了火车，踏上未知之地。当然久闻巴黎的大名了，但也只是闻名而已。首都派出一个迎新团，他们的窃窃私语令我头晕脑胀。我怀念起珍贵的、忠实的好友沉默，然而还是走进噪音为王的地下世界。在通往巴士底狱站的地铁上，一个手风琴手挎着他唯一的凶器，处决了《我的圣约翰情人》[ Mon amant de Saint-Jean, 一首风笛瓦尔兹旋律的歌曲，*早诞生于1937年，1942年正式定名的这一版本获得巨大成功，后来被多次翻唱。歌词倾诉了一位少女对圣约翰欧布瓦镇上一位男子的注定没有明天的爱情。]，脸上挂着刽子手行刑时的萨德式微笑。四周的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目睹音乐的死亡，我的看法是他们没有心。我刚在iPod的耳机背后躲好，一个阴影笼罩过来。是那位手风琴手。他保持着微笑咕哝了一句什么，嘴里的一千颗牙齿熠熠生光。我像往常那样，做出听不懂的表情并向他微笑，只盼他能拿声波毁灭武器瞄准别人，而不是杵在我鼻子底下。没奏效。他打手势示意我摘下耳机，用更大的声音说：“给淫乐一枚硬币？[ 卖艺者是外来移民，法语发音不标准。]”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顾思考如何才能*有礼貌地向他表明我对其艺术的质疑，但终于没有勇气和合适的话术，于是耸了耸肩，我认为这就够了。但是他瞪了我一眼，愤怒地转过身去，嘴里咕哝着我是个臭傻逼。车厢门开了，他扑向使命召唤之地，临走还不忘表达愤怒，将一口愤怒之痰吐在离我脚尖几厘米之处。之后的整个旅程里，我的视线都无法从脚前挪开，那个淌着汁水的牡蛎仿佛有了生命，不断爬向我的脚。我心说，这座城市表达欢迎的方式挺别致。4那栋公寓里又会怎样迎接我呢？我心知我就像头发掉进汤里——来得不是地方。三个未来室友，我可以说只认识斯特凡妮，至于布鲁诺和瓦莱丽，倒是在校园里碰见过一两回，但是关系止于客气地打招呼。我越来越情怯，心脏随着电梯爬升楼层的节奏打鼓。未来公寓的大门就在走廊拐角处，我等了几分钟才终于敲响了它。斯特凡妮扑上来拥抱我，俨然把我当成了预示好消息的弥赛亚。我真想如东方三王一般报之以成堆的礼物，可惜我的行李只有一把牙刷，外加一个小U盘。她却浑然不以为意，蹦蹦跳跳地把我引进客厅，没等我张口就给我倒了一杯番石榴汁，然后欣喜地通知我：我到自己家了。不过，她又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得和布鲁诺一起睡客厅，我笑着，甚至带着感激之色接受了。这对我来说压根不成问题。有一个屋顶已经很不错了，四面墙可以稍后再说。她松了一口气，拉起一张帘子把房间一分为二，操起活泼的播音员口吻像我宣布：“这，就是你的房间啦！”打量着这个临时营地，我脑子里首先腾起的是一个缺乏诗意的念头：这下子可没法打手枪了。5斯特凡妮是个能令落地灯都黯然失色的漂亮姑娘，惯于以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虏获人心。她是那种残忍的女人，喜欢用唇尖品味自己的诱惑之力。她心知自己能激起男孩什么样的反应，拿人家对她的感情不当一回事。她调笑，她魅惑，她仗色欺人，却极少真的去享受胜利的果实。裙下之臣好比玻璃柜里战利品摆设，她漫不经心地瞥他们一眼，随即扭过身，走向尚待征服的新领地了。她是破碎之心的收藏家，使人晕头转向，我偏偏能幸免，大概是因为我肩膀上面空荡荡的，没有头可晕，所以能对她的魅力免疫吧。我们是朋友，两人的关系中没有一丝含混之处。当初她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一个大概的时间，我们发现彼此挺谈得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我从不动心的姿态反倒惹得她另眼相看，我说不准，反正她一直很尊重我。“你不像其他人，”她曾经说，“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斯特凡妮的鼓励之语在我听来就像天气预报机械地说“明天天气晴”一样，不必放在心上。我和她正好相反，对成功什么的丝毫不感兴趣。我上学只是为了拖延成年的期限，不求收获什么。而她呢，她目光中永远透露着自信之人才有的从容。她深信一件事，即她会成为一个不凡的人物。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斯特凡妮容易让人联想起那种漫不经心地翻看奢侈品目录的人。她知道不可能一下子得到所有的好东西，但也从不怀疑未来会把它们放在托盘上呈给她。我在简易的接风宴上再次见到了瓦莱丽和布鲁诺，我们中间放着一盘用瓶装番茄酱拌成的意面。席间我对他们都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往轻里说，瓦莱丽采取与斯特凡妮不同的角度看待生活。她仿佛畏光，要在遮光板的阴影下完成进化，在斯特凡妮羽翼的庇护下亦步亦趋地完成了整个学习生涯。她性格柔顺如面团，乐于跟在别人后头走，走时还要低着头，贴着墙，避免人家注意到她——她做得很成功。但大学一毕业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她顺着专业文凭的箭头进入一个不喜欢的行业，周遭都是与她没有共同点的人。她在一家大型企业的公共关系管理部门工作，边干边吐了几个星期，这才终于放弃，决定重新选择方向。她在父母的压力下决定进一所商学院学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瓦莱丽和我一样，拥有让人过目就忘的能力。按说这种性格上的相近应该让我们彼此接近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她在，我就不自在。布鲁诺梦想成为体育记者。他痴迷足球、篮球、双人板球，以及一切与体育相近或沾边的东西，每天都窝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挨个频道搜索，任何比赛就会耗去他大把的时光——斯特凡妮不在的时候尤其如此。我看得出他并非对斯特凡妮的魅力无动于衷，但这不关我的事。从明天起，我将利用闲暇时间为自己找一种新的处境。一段新生即将开始。什么样的新生？我不知道。但愿是美好又轻松的。怀着这样的期望，我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