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尤内斯库戏剧全集)

一个像您那样所作所为的人，也许是因为……听着……您 阻碍了我的幸福，阻碍了如此众多的人的幸福……这座城市里 如此灿烂的街区，它很有可能在全世界大放光芒……法兰西的又一新亮点。 要是您对祖国还剩下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感情，它也会辉映到您的身上，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也会使您自己感到幸福……必须等待，只不过是个耐心的问题……急躁，乃是毁坏一切的毛病……是的，您本该享有快乐，幸福本该降临于您，幸福的范围本该扩大，或许您不知道，或许您不相信……那您就错啦……嗨，您毁掉的可是您自身的幸福，但同时也毁掉了我的幸福，以及所有人的幸福……（杀手轻声冷笑）您肯定不相信幸福。您以为在这个世界幸福是不可能的吗？ 因为您相信这个世界注定不幸，所以您要把它摧毁。是吧？ 真的是这样吗？答话呀！您有没有想过，哪怕一刹那，也许是您错了。您确信自己正确。这是您愚蠢的傲慢。在对问题作*终评判之前，至少让别人试试。他们在这里，就在这块土地上，正在脚踏实地、科学地实现着这种幸福：他们也许会成功，您又知道什么呢？如果他们成功不了，您再瞧着办嘛。（杀手冷笑）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杀手冷笑）一个虚无主义者？（杀手冷笑）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杀手冷笑）也许您就不喜欢幸福？也许幸福对您来说不是那回事儿？告诉我，什么是您的生活观；什么是您的人生哲学？您的动机？您的目的？ 请回答！（杀手冷笑）我告诉您：您对我个人造成了*大的伤害，摧毁了所有……好吧，不说了，不说我自己吧。可是您杀害了达妮！她又对您做了什么，达妮？她可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肯定也有缺点，也许有点性子火暴，有点任性，可是她心好，漂亮得可以让人原谅一切！ 如果把所有任性的女人杀掉，就因为她们任性，或者把邻居杀掉，就因为他们吵吵闹闹搅得您睡不了觉，这可是愚蠢的，是不是？然而，这就是您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吗？不是吗？ （杀手冷笑）不谈达妮了，她是我的未婚妻，您可以反驳我说这 还是一个涉及个人的问题。 可是，请您对我说说看……那个工兵、那个参谋官又对您做了什么呢？（杀手冷笑）好，好……我明白，有些人讨厌制服。他们——不管有理还是无理——从中看到滥施威权的象征、暴君统治的象征、摧毁文明的战争的象征。好吧，不提这个问题，也许它会把我们扯得太远，可是那个女人呢，您很清楚我要说的是哪个女人，就是那个红头发女人，她又对您做了什么呢？ 有什么好怨恨她的？回答呀！（杀手冷笑）就算您仇恨女人：也许她们背叛过您，也许她们不爱您，因为您……您……嗨嗨，您长得不太帅……确实，这不公平，可是生活当中也不光是情色哪，要克服这种不满心理……（杀手冷笑）还有孩子，孩子，他又怎么惹您了？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是不是？您明白我说的是谁：那个被您与女人、官员一起扔到水池里的小孩子，可怜的小娃子……儿童可是我们的希望，不应该对儿童下手的，这是共识。（杀手冷笑）也许您认为人类本身是恶的。回答呀！您想惩罚人类，甚至不惜对孩子下手，人类中受污染*少……我们可以公开辩论，如果您愿意，我向您提议，就这个问题进行辩论！（杀手冷笑，耸耸肩）也许您是出于善心才杀死这些人的！目的是阻止他们遭受痛苦！您认为生活只是一种痛苦！也许，您是想治愈人类挥之不去的对死亡的畏惧？您认为，而在您之前已经有人持这种观点，人类是病态的动物，尽管有一切社会的、技术的或科学的进步，它都将永远都是病态的，因此您也许想对全人类实施某种安乐死？那么，您错了，您错啦！说话呀！如果说，无论如何，生命算不了什么，如果生命是短暂的，那么人的痛苦也是短暂的：他们痛苦三十年、四十年，多十年或少十年，这又能妨碍您什么呢？如果有人想受苦，就让他们痛苦去。 他们愿意痛苦多久就多久……让他们自然死去，很快就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将熄灭，一切 都将自我了结。不要揠苗助长：这是徒劳无益的。（杀手冷笑）然而，您将自己置于一种荒诞的境地：如果您以为自己通过毁灭人类来为人类行善的话，那您就错了，这是愚蠢的！ …… 您不怕被人耻笑吗？嗯？请回答我的话啊！（贝朗热神经质地大笑；接着，在观察了杀手一段时间后）有关那触动您深层的东西，我找到了真正的症结。 回答我：您是不是仇视人类？ 您仇视人类吗？那又是为什么？答话呀！（杀手冷笑）在这种情况下，不要因仇恨去迫害人类，那是徒劳的，反而让您自己痛苦，仇恨令人痛苦不如蔑视他们。是的，我同意您蔑视他们，远离他们，生活到山里去，当牧羊人去，这样一来，您将在羊群中生活，在狗堆里生活。 （杀手冷笑）您也不喜欢牲畜？您不喜欢任何活物？ 甚至不喜欢植物？ ……可是石头呢，太阳呢，星星呢，蓝天呢？ 不。不。我真傻。一个人不可能仇视一切！您认为社会不好，不可能把它改造好，革命者都是傻瓜？（杀手耸肩）您倒是回答我呀，说话呀！啊！跟您是谈不下去了！听着，我要发火啦，您当心点！不，不，我不应该失去冷静。我应该理解您。 不要这样用您的钢眼盯着我。我要跟您推心置腹。刚才呢，我打算报仇来着，为我和其他人。 我想叫人逮捕您，砍掉您的头。可复仇是愚蠢的。惩罚不是解决之道。我刚才对您浑身冒火，把您恨得要死……可当我一看到您时……不是立刻，不是瞬间，不是，而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我对您就……说这些话很好笑，您也不会相信我，可是我还是要跟您讲……是的……您是一个人，我们是同一物种，我们应该相互理解，这是我们的责任……一段时间之后，我爱上了 您， 或者说几乎爱上了您……因为我们是兄弟……如果我厌恶您，那就是厌恶我自己……（杀手冷笑）别笑，人类之间的团结、博爱还是存在的，我深信不疑，您别嘲笑……（杀手冷笑、耸肩）……啊……您可是一个……您只是一个……好好听我说。我们是*强大的，我自己在体力上就强于您，可怜的残废、愚蠢的造物！此外，跟我站在一边的还有法律……警 察！司法，一切维持秩序的手段！（杀手动作同前）我不应该，我不应该情绪失控……对不起……您更能控制自己，强于我控制自己……不过，我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了……您别害怕……不过，您好像并没有害怕……我想说，别怨我……可是您也没有怨我呀……不，不是这个，我糊涂了……啊，是的，是的，也许您并不知道：（声音很高）基督为了您而死在十字架上，他为您受苦受难，他爱您！您肯定需要爱，您以为没有人爱您！我向您保证，圣人在为您流泪，海洋般、瀑布般流泪。您从头到脚都被泪水浸透，不可能一点湿的感觉都没有！ （杀手冷笑）别冷笑啦。您不相信我，您不相信我！如果一个基督对您还嫌不够的话，我庄严地向您保证，就让无以计数的拯救者，仅仅为了您，去上十字架，为了对您的爱，去被钉 死！……这应该做得到，我会有办法的！好吗？（杀手动作同前）您是否要全世界为了拯救您而断送，就为了您的一刻幸福、一个微笑？ 这个嘛，也可以做到的！我自己就准备好拥抱您、 成为您的安慰者之一；我将为您包扎伤口，因为您受了伤，对吧？您为此痛苦过，是吧？您还痛苦吗？要知道，我怜悯您。 您要不要我给您洗脚？要不要洗完之后穿上新鞋？ 您讨厌幼稚的情感。是的，我知道，不可能用情感征服您。您不愿意被温情缠绕！您害怕受到欺骗！您的天性与我的天性截然相反！人类都是兄弟，当然是并不永远相同的同类。不过，还是有一个共同点。应该存在着一个共同点，一种共同的语言……是什么呢？什么呢？啊，我知道了，现在啊，我知道了……您瞧，我不对您绝望是做对了。我们可以使用理性的语言。 这是合适于您的语言。您是一个科学家，是吧，一个现代人，是吧，我猜想的，您是一个爱动脑筋的人？您否认爱情，您怀疑行善，这些都不是您要考虑的对象，而您认为行善是一种欺骗！是不是？是不是？我不指控您。我不因为这个而蔑视您。说到底，这是一种可以辩护的观点，可是，咱俩之间说说：在这一切当中，您有什么利益呢？您的利益？这能给您带来什么，给您本人？杀人吧，如果您想杀人的话，但只在精神层面……让他们的肉体活着吧。 （杀手耸肩，冷笑）啊，是的，在您看来，这是一种可笑的自相矛盾。一种理想主义，您会 这样认为！您相信实用哲学，您是一个行动派。 好极了。 可是这一行动能够把您领向何方？ 它的*终目的是什么？您是否想过人的临终时刻？总之，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徒劳的、令人筋疲力尽的行动。它只会给您带来麻烦……（杀手冷笑）喏，您是个穷人，您需要钱吗？我 可以为您提供工作，一个很好的职位……不，不，您不穷？有钱人？……啊……好，不穷也不富！……（杀手冷笑）我明白，您不愿意工作：您不会去工作的。我会照顾您，或者不如说，我会安排好，因为我是个穷人，我们可以凑份子，我有朋友，我可以跟建筑师说这件事。 您就安安静静地生活。我们上咖啡馆、酒吧，我给您介绍些容易得手的姑娘……犯罪并无回报……所以不要再犯罪，您会得到回报的。我可是跟您讲正经的！您接受吗？请回答，回答呀！您会法语吗？……听着，我要痛苦地向您坦白。 我自己呢，我也常常怀疑一切。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怀疑生活的用处、生活的意义、我的价值，以及所有的雄辩术。我不再知道该坚持什么，也许既没有真理，也没有善心。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当一回哲学家：如果一切皆虚妄，如果善心只是一种虚妄，那么犯罪也只是虚妄……如果您明知一切都归尘土，却给犯罪定价，那您就是愚蠢的，因为这便是赋予生活以价值……这便是严肃地对待一切……这样一来，您便彻底地自相矛盾。（贝朗热神经质地笑）嗯？这可清楚了，有逻辑，我胜过了您。在这种情况下，您便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蠢货，一个笨蛋。从逻辑上讲，人们 有权利嘲笑您！您想让别人嘲笑您吗？ 肯定不想。您肯定有自尊心，相信自己的智慧。没有什么比当傻瓜更烦人的了。比当罪犯还要糟糕得多，即便发疯也是一种荣耀。可是，当傻瓜呢？当蠢货，谁又能够接受呢？（杀手冷笑）您会为千夫所指。大家会说：“哈！ 哈！ 哈！ （杀手冷笑。 贝朗热越来越明显地不知所措）这边过去的就是傻瓜，这人就是傻瓜！哈！ 哈！ 哈！（杀手冷笑）他杀人，他疯狂地下手。哈！哈！哈！可是他没有得到好处，无缘无故……哈！哈！”您是想让人们这样说您，让人们把您当作一个蠢货，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相 信”某种东西、“相信”犯罪的幻想家，笨蛋的化身。哈！哈！哈！（杀手冷笑）……竟然相信犯罪本身的价值。哈！哈！（贝朗热的笑声突然停顿）回答呀！是的，这就是人们要说的……如果还剩下能说这些话的活人的话……（贝朗热蜷起双手，合在一起，跪在杀手面前，祈求）我不知道再对您说什么了。我们肯定对您做了什么错事。（杀手冷笑）也许我们什么错事也没做。（同样的冷笑）我不清楚。您的所作所为也许是恶，也许是善，或者非恶非善。 我不知道如何评价。也许人类的生命毫无意义，因此它的消逝也一样毫无意义……整个宇宙也许毫无用处，也许您将其摧毁自有道理，或者至少将其蚕食，一个生物接着一个生物，一片接着一片……谁知道！将这一切一扫而光吧。忘掉您已经造成的不幸……（杀手冷笑）同 意吗？这样的话，您便是无理由杀人，求求您，无理由杀人，我求您了，是的，住手吧……您莫名其妙地杀人，莫名其妙地手下留情。让大家太太平平，苟且偷生，把他们全部留下来，甚至包括警察，甚至还有……答应我吧，至少停止一个月……我求求您，停一个星期，停四十八个小时，好让大家喘口气……您同意了，对吧？ ……（杀手不为人察觉地冷笑，十分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刀片，刀片闪闪发光，杀手玩弄着）混蛋！骗子！血腥的蠢货！ 您比癞哈蟆还要丑！比老虎还要凶残！比驴子还要蠢……我跪下了……是的，但不是为了求您……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要打死您，然后把您踩在脚下，我要踩碎您，人渣，食腐尸的畜生！（贝朗热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枪，朝杀手瞄准，杀手一动不动）我要杀掉您，您要付出代价，我要连续地射击，然后再吊死您，我要把您千刀万剐，我要把您的骨灰扔进地狱，和着粪便，那是您的源头；您这个撒旦的骚狗养的杂种，臭不可闻的罪犯……（杀手继续玩弄着刀片；轻声冷笑；一动不动，不为人察觉地耸肩）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怕您，无耻的东西。（贝朗热朝着近在咫尺的杀手瞄准，并不开枪，杀手一动不动，慢慢地举起刀）噢，面对您冷静的坚定、面对您毫无人性的残忍，我是多么软弱无力！……面对您的坚持所具有的 无尽能量，子弹本身又能做什么？（惊跳）可是，我会逮住您，我会战胜您的……（然而，面对高举着刀、一动不动的杀手，贝朗热再次慢慢放下手中那两把过时的旧手枪，把枪放在地上，低下头，然后，跪下，低头，垂下双手，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天，无能为力！……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与此同时，杀手还在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