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07精选集)

升黎明时的错误
    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天还处在被习称为黎明前的黑暗的那种情形。可是，
我却起床了。按理说，这么早起床算不得一件壮举，连给人说道的资格都不具备
的。多少人比这早得多都起床了，有些夜行人还没有来得及睡觉呢。
    所以，这是一个寡淡的事件，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我把这个早晨从我经历过的无数的早晨单独抽出来，大略是因为这个早晨我
原本没必要起得这样早，我完全可以像以往一样，无论睡够了没有，都安心蜷缩在
被窝里，有事情可想，就认真地、或装模作样地、像别人想事情时所惯用的那种神
态想一些事情，无事情可想，*好什么也别想，眼睛透过屋里昏暗的光线，目不转
睛地盯着天花板。虽然，按道理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天花板上的一切都历历在
目。蜘蛛网，灰尘串儿，苍蝇蚊子留下的爪痕，炊烟熏黑了的裱糊纸。这些都不会因
为光明而使它们更显眼，也不会因为黑暗而被遮蔽。都是熟悉的物事，多少年了，
早已了然于心。我说无事可想时*好什么也别想，听起来这是一句十足的废话，
但，*好还是不要当废话对待。有些事就是想出来的。好事被想出来以后未必还是
好事，坏事被想出来后一定是坏事。不幸的是，以我的人生经验，自然而然产生的
事情都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事情，它们有助于人的成长，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如
同风雨雷电之于草木禾稼，而凡是被刻意想出来的事情，总不是什么好事，带给人
的多是片面的戕害，如同害虫之于草木禾稼。
    既然起床了，就得像一个早起人的样子。有事没事，有意义没意义．总得像一
个有事人的样子，总得像一个活在意义中的人的样子。我悄悄打开屋门，在院子里
顺手抓过一把铁锨，像一个早起的勤勉的农民，出了大门，来到旷野中。我说的旷
 野和别人常说的那种旷野似乎不大一样。村落就在旷野中，一家离一家很远。所
以，我来到旷野中和我来到村落中，表达的是一个意思。我来到旷野中。手中的一
把铁锨，对我并无多少实际意义。这是习惯。所有的农民都这样。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也应该这样。旷野中一定是有野狗游荡的，有时还有野狼出没。我手中的铁锨只
是摆设，只是一种姿态，既无奈于野狗，更无损于野狼。我好像还很小，还不具备与
铁锨发生关系的资质，而铁锨本身的重量对我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我手中有
一把铁锨。我说过，这是一种习惯，这是我的人生的未来形态。我得对未来的不可
抗拒的到来有所练习。
    夜色浓重，旷野中可以看见的物事很少，但我都看得见。我知道哪个庄院是哪
家的，是什么形状，在什么位置，我知道哪片地是谁家的，种的什么庄稼，庄稼的长
势如何，我知道哪里有一个牛蹄子窝儿，是谁家的牛于某天某时某刻，因为某一件
事情踩出来的，出自公牛还是母牛。这些，我都知道。在乡村生活，有些事情，有些
堪称复杂高妙的事情，不知不觉就连同现象与本质一起呈现出来了。这与学校完
全不一样。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原理本来是会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在学校，却需
要老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以知识的化身，以真理持有者的傲慢，郑重其事地拨拉
着指头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如此，居然还有同学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缑老二家
的锁娃就搞不明白这个道理。老师已经专门为他演示两遍了，他还不明白。老师有
些气恼，便用左手撮起右手的一根手指说，比如这是你爹，你只有一个爹对不对，
锁娃说对，老师又撮起右手的一根手指说，又比如这是你妈，你只有一个妈对不
对，锁娃说对，老师说，好了，现在我们把你爹和你妈加起来，你说说是几个，锁娃
举头想了想说：一个爹，一个妈。老师狠狠地把自己高举着的双手掼下来。当然，没
有掼在地上。手与胳膊是连在一起的，一般情况下是掼不到地上的。他说了一句脏
话，又说了一句不算脏的骂人话：蠢驴!
    说良心话，锁娃并不蠢的，我们日常干的坏事，有一大半都出自他的创意。这
些，关乎他人的名誉，我就不说了。咱们说涝池旁那一片零乱杂沓的牛蹄子窝儿
吧。那就是锁娃家那头公牛和母牛踩出来的。那天午后，锁娃赶着这两头牛来涝池
喝水，各自才喝了几口，公牛抬起头朝母牛叫了一声，母牛也抬起头，朝公牛叫了
一声，互相叫过三声后，它们便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六只牛蹄将泥
地踩出一片狰狞的土窝，在它们那里，我似乎理解了什么叫壮怀激烈。先前，我对
这个成语半是明白，半是迷惘。我们都知道它们在做什么。我说锁娃，一头公牛加
一头母牛是几头牛，锁娃不屑地说，两头呗，谁又不是傻子!我说，那么一加一等于
几，他更不屑地说，二呗，这还用问?我说，那你怎么不知道两根指头加起来是几?
锁娃说，指头能加到一起吗，你给我加起来看看!
    我来到涝池边，我看不见那一片零乱杂沓的牛蹄窝儿，但我知道它们分布在
哪儿，知道它们的形状，那种壮怀激烈的气息依然清晰可感。涝池离小坡家*近，
小坡他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当兵。他爹不常回来，前年回来过一次。他每次回来，
我们都跟前跟后，缠着他讲打仗的故事。他很乐意给我们讲，他有许多这样的故
事。可我这个从小就不知好歹的家伙，竟然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我让他讲自己亲
身经历的打仗故事，别老讲别人的。听了这话，他使劲一呆，脸红了，红透了。随即，
他的表情自然了，他笑笑说，我没有上过战场。原来，我们以为当兵就是上战场打
敌人，小坡经常说他爹在以鲜血和生命保卫祖国。小坡他爹在说他没有上过战场
时，小坡很不自在，快要哭的样子。小坡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爹并没有因为没有
上过战场而损毁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他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影响我们的友谊。
    我觉得在这个安静的时刻，做一些事情是应该的，何况我手里还抓着做事情
工具。我想了想，借着微弱的晨曦，用铁锨将那一片狰狞的牛蹄子窝儿铲平了。我
突然心明眼亮，终于为黎明时分带铁锨出门找到了理由。让我无法安心躺在床上
度过黎明前的黑暗，原来是想起了这些本来与我无关的物事。小坡家没有养狗。村
里家家都有狗，他家却没有。他家是*有理由养狗的，因为他爹常年不在家。他妈
说，养狗干什么，现在的社会这么好，我家又是军属。这理由让所有的人在这件事
情上不再瞎操心。所以，我铲牛蹄子窝儿的行动，看起来场面恢弘，实则是悄没声
息完成的。正对涝池的小坡家的大门悄然开了。此时，错误前来叩我心智之扉了。
我今天起得早，便以为天下的人都起得早。我以为是小坡，我要跟他在一起玩。我
兴冲冲迎上前去。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我知道不是小坡，只有大人在黑夜才可弄
出那么厚重的阴影。
    双方的碰面不可避免。那人是谁，我就不说了。那个时候都没说，现在当然不
会再说了。过了一个月，那人被县上来的警察逮走了。他是坐那种偏头三轮摩托走
的。我感到，他坐在车斗里，野风吹乱长发，是很威风的。偏头车启动时，他抓紧时
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此后的很长日月里，村里的人，包括小坡他妈，小坡，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