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道

一、庄子与东郭子
　　有一天，庄子外出，走到一座城墙东面的时候，不期然遇见一个白发皤然的老翁，名叫东郭子。东郭子扶着根拐杖，原先正坐在青苔滋蔓的墙脚下眯缝着眼睛晒太阳，闲着无事。有时，还低下头去瞧瞧地上的蚂蚁打架争食，倒也无聊得慌，因为身旁孤零零的，没个闲老汉作伴儿，否则的话，把头凑在一起，热热乎乎地聊聊周武王八百诸侯打商朝，也能破破寂寞、开开心。所谓“茅檐曝背，高话金銮”，这情景本身就够有趣的了。
　　现在，东郭子一见庄子飘然走来，赶紧起身相迎，问道：
　　“呵，您就是人们常说的庄先生吧？”
　　“不敢，不敢，在下便是。”庄子拱手相答，顿住了脚步。一边肚子里在嘀咕：这老先生没见过面，却挡住我道道，不知有什么事。
　　东郭子见庄子的眼睛里闪出几道炯炯的疑惑的光，就急忙撩了撩嘴边的长白须，说明缘故道：
　　“噢，是这么回事。你们道家常说的那个道’，恍恍惚惚的，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着，它究竟在哪里呢？鄙人想了几年也没弄明白，往往是刚要想通的时候忽又变得糊涂起来了。‘道’啊‘道’，这‘道’简直比阴阳八卦还要难懂。今天贵驾经过，鄙人不揣冒昧，厚着脸皮就要大大打扰而讨教一番了。”
　　“哪里，哪里。好说，好说。”庄子很客气地摆了摆手，随后娓娓地谈了起来。“我们常说的‘道’，虽然是恍恍惚惚、迷迷茫茫，其实却是无所不在，遍地皆有的。不这样，就不成其为‘道’喽！”
　　“哎哟，原来如此！不过我越听越玄乎，您能不能具体地给我指点指点？”
　　“拣近的说，就在蝼蛄和蚂蚁的身上。”庄子指了指对方的脚下。
　　“不可能吧。在这样低下的东西身上怎么能有‘道’呢？”东郭子吃了一惊。
　　 “不瞒说，连瘪塌塌的小稗子里也有。”庄子淡然一笑。
　　“啊？怎么在更加低微的东西里也有‘道’呢？”东郭子的脸同胡须一样白了。
　　“说实在的，甚至在断瓦碎砖之间也有。”庄子依然不动声色。
　　“啊呀呀！”东郭子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唠叨着：“蝼蚁会动，稗子在田里生长，这两者姑且还有些生命之‘道’罢——其实也不能算有‘道’——可这瓦砖是死东西，死沉沉的，说到天皇老子那儿，它也有不了道呀！我不信。”
　　“恕我直言，老实说，连大粪里也有‘道’ 哩！”庄子拱手一揖，风度翩翩地说。
　　就像树上聒噪的知了突然给竹竿敲了一下，东郭子即刻不作声了。他以为庄子这话在调笑作弄自己，所以有点气鼓鼓。
　　庄子见东郭子突然缄口不言，明白他是误生其气，就微笑地解释道：
　　“呵，得罪、得罪。老丈，您以为我刚才这话是开玩笑、打趣您吗？那可是大大误解了啊！
　　“我说粪中有‘道’，并不是说粪就是‘道’，意思是说通过粪也能反映出‘道’。譬如以马粪为例吧，在咱们这个列国争雄、戎马遍野的时代中，无论是山谷、平原、僻乡、都邑，马粪几乎到处都有，司空见惯的。倘如有一天这马粪能均均匀匀地直接屙在农田里，而不是乱七八糟地撒在战场上，那么咱们这个世界便是清明太平之世了。为什么呢？我们道家开山祖老聃先师说得好：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这话就是说，整个天下如果真正太平了，那么就不必骑着马儿驰骋战场去鏖杀，而是赶着马儿去肥田了。因为马不似牛，不会耕田，干脆拉粪肥田罢了。老丈，您想一想，可见这马粪，不就曲折地反映出一种社会的 动乱和升平的‘道’吗？
　　“再说那瓦砖吧。瓦砖之中难道就没有‘道’吗？不是的。倘如说枯骨髑髅原先是风流潇洒的公子、螓首蛾眉的佳人，那么这断瓦碎砖其实就是昔日的朱楼绣阁、歌榭舞馆。我几乎从这断瓦碎砖之中还闻得出琼浆玉液的美味，听得见凤竽龙笛的佳音呢。可见世上的荣华富贵也无非像瓦霜草露，转瞬即逝。再说天地间哪有一家一姓永做侯王的道理呢。所以这看似平常的断瓦碎砖，究其实，不就深刻地反映了一种高下易位、世事迁移的社会变化‘道’吗？
　　“虽然‘道’本身不是蝼蚁、瓦砖、大粪，但‘道’如同幽灵，恍恍惚惚地依附在万物身上，任什么也逃不了。老聃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意思是说，‘道’虽然是恍恍惚惚的，但究竟还是通过具体的形象和物质来显露出‘道’的精神面貌的！”
　　庄子这一番话脱口而出，似行云流水，一泻千里，痛快淋漓，东郭子听得频频点头，如醍醐灌顶，美孜孜地眉开颜笑，连声叫好。庄子略略顿了顿，又说道：
　　“老丈，我想，咱们没见面之前，恐怕您一定以为‘道’是高高踞上，清气飘逸，一尘不染的。对不对？这也难怪，因为‘道’是在天地之前就应运而生了，能不尊贵吗？殊不知‘道’虽然光辉灿烂，庄严伟大，就像高挂在天上的太阳一样，但宇宙间没有一件东西能不受到‘道’的光芒的滋润，如同阳光普照万物一样，一视同仁，概莫例外。呵，这就是所谓‘道’的真面目，它既神秘又不神秘。老丈，这下您可明白了吧！”
　　听到这里，东郭子连连拱手，不胜佩服地 说：
　　“呵、呵。真是、真是‘闻君一席谈，胜学十年道’呀！庄周先生道貌岸然，德化天下。当今世上，道德文章的魁首，舍先生我真不知其谁也！”
　　庄子一听哈哈大笑，不过随即又摇摇头，有点不以为然地说：
　　“老丈，不见得，这话您可是多多溢美了。咱们萍水相逢，真是一见如故呀。其实，我一开首也不必说得如此惊世骇俗，使人听了毛骨悚然。我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一些。譬如说，‘道’存在于泰山顶上、蓬莱岛中；存在于周文王的八卦演化之中、姜太公的兵书战策之内。这样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奇怪了，而且会觉得‘道’是那样的神圣庄严，令人要焚香膜拜了。那么，您的心里也将感到很舒坦，是吗？但我想：何苦要蒙人呢？不讲则罢，一讲就应讲得透彻一点。所谓‘一针刺疱，痛而后‘快’！老丈，您小处明了，大处自然也就通了。
　　“这里有一个例子。据说市上的小官吏 问屠夫是怎样收购猪的。屠夫回答：买猪之法，顶重要的是先要估量一下猪的肥瘦。仅仅用眼瞧瞧是不够的，这需要用脚去踩踩猪的腿脚的肉膘。因为猪的腿脚*难生得肥了，倘如这些部位很丰腴，那么其它地方就不必说了，一定生得圆圆滚滚、膘壮肉肥。这当然是一个简陋的比喻。‘道’呢，也是这模样。既然在蝼蚁、瓦砖、大粪之间都有‘道’，那么天地间还有什么东西能没有‘道’呢。真是无所不到、遍地皆是呀！原先我故意说得耸人听闻一点，使您也能悟得深一些。一番苦心，盖出于此。呀，时候也不早了，好了、好了！后会有期。老丈，我这就同您告辞了。恕罪、恕罪。”
　　庄子说完，一拱手，就飘然走远了。
　　庄子是走了，但他的话就像铜箫玉筝，清 清泠泠，如今戛然一止，却是余韵无穷呵。
　　东郭子呆呆地站着，像是魂刚被人勾去似的，什么也几乎不知觉了。他只是恭敬地目送着庄子远去的飘逸的背影，恍惚地感到太空中都弥漫着“道”的馨香的风味。而自己呢，也轻轻扬扬地仿佛要凌空飞上天去，去拥抱那亘古永存、万世不衰的神秘的“道”哩。
　 二、庄子谢绝相位
这一日秋高气爽，太阳已爬在半空，庄子还关着门大睡其觉。原来昨晚他一直在聚精会神撰写大作，由于文思如泉，下笔不能自休，待到四更过去雄鸡初啼，他才丢下笔杆，倦然入睡。
如今门外突然一阵车马喧哗，随即门上被敲响几下。
原来，楚威王在宫廷内外多次听人交口赞誉庄子，据说此人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似有经天纬地之才，诚是旷世一奇人。楚威王一听，当下仰慕得要命，心想：如能把庄子这位奇才招纳进宫给予高位，犹如挖掘到一颗大宝珠，于自己脸面也大有光彩。虽则自古豪杰之士，才高气盛，背有傲骨，不肯唯唯诺诺任凭君王驱使，但方今天下大乱，群雄纷起，逐鹿中原，正是用贤举能之际，寡人倘能仰仗庄子的不世之才，争霸天下，岂不大妙？
如此这般一思量，楚威王即刻派了几位大夫充当使者，领着一队壮士，抬着猪羊美酒，带着一千两黄金，赶着几辆驷马高车，隆隆重重地来请庄子去楚国当卿相。
门敲了半个时辰，才见庄子整整衣冠，迈步走了出来。
几位使者当下一起作揖，陪笑道：
“呵，您就是庄先生吧？多多打扰。久仰，久仰！”
庄子有些奇怪，问：
“各位从何而来？有何贵干？”
其中一位下巴上留着撮山羊胡子的年长的使者，朝前跨了一步，回答说：
“庄先生，在下是从楚国京城星夜赶道而来，奉威王之命，要迎请大驾前去屈就相位。吾家大王陛下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渴望一睹先生丰采，以慰平生之愿呵。”
山羊胡子的使者言毕，右手一挥，两位楚国壮士随即献上一箱黄金，使者解释说：
“区区千金，不成敬意。尚祈先生笑纳。”
庄子见状，仰天哈哈大笑：
“免哉！免哉！千金，重利也；卿相，尊位也。真是多谢你家大王陛下一片美意了。然而诸位难道没有瞧见过君王祭祀天地时所充作牺牲的那匹牛吗？这牛莫非天生就是挨刀的料吗？不是的。想当初，它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吃草，在河流里尽情畅怀地嬉水，疲倦了，还可挨着柳树，躺在地上美美地打个盹。——只是由于这牛模样生得端庄一点，皮毛生得光滑一点，就被人选人宫中，白日喂以精美的食料，夜里盖上厚厚的褥子，——较之赤日炎炎下汗流浃背的耕牛，两者的差别正不啻霄壤！
“几年下来，这牛被养得肥肥胖胖，毛色蹭亮，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替牛清洗梳理一番，随即披红挂绿，鼓乐前导，把它送入太庙。此时此际，这牛方知大限已到，即将挨刀，不禁四腿发软，浑身发抖，牛泪盈眶，牛气大喘。当此关头，这牛倘想改换门庭，不要说换成一条终日耕耘老死田间的耕牛，就是硬要变成一只忍饥受寒整H在泥泞污秽的圈栏中翻滚的小猪猡，难道还可能吗？难道还来得及吗？
“再说到朝廷去做官吧，与这条选人宫中充作祭祀牺牲品的牛，又有什么差别呢？天下的君王，当他势单力孤，尚未夺得天下之时，往往是卑躬屈膝礼贤下士，收揽海内英雄，‘为王前驱’；并且广开言路，从善如流，显得天下为公，爱民如子，总之是豁达大度，温文尔雅。宛如一谦谦君子忠厚长者。一旦荡平四海混一宇内，这些君王每每一阔脸就变，得志即猖狂，以为天下是孤家一人之天下，故为所欲为，人莫予毒，不仅视民如草芥，而且认为昔日那些运筹帷幄鏖战沙场的猛将重臣，将会功高震主，遗害无穷，非得斩尽杀绝而后快。真是‘飞鸟尽，良弓藏’。你们说在这种德性的君王手下做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当然，对付这类坐稳天下就要翻脸的君王，鄙人亦未尝不可‘留寇自重’，剩下一两个敌国故意不去消灭，闹得他君王寝食不安，不敢放肆。然而放着大自然的清风明月、荷色菊香不去观赏，不去消受，偏偏费尽心机要与这些无聊的君王周旋，你们说，又何苦呢？”
几位使者见庄子对于世情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讲得又如此斩钉截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怏怏地告退，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山羊胡子回想平生在官场上的所见所闻，何尝不是如此。今日承蒙庄子一声棒喝，勘破数十年做官迷梦，就此决计回朝之后上奏君王告老回乡罢，免得也当那条披锦挂彩临末挨刀的牛。
　　三、庄子与魏王
庄子不爱做官，固然是好，这一则能飘然超脱于官场上整日雍容揖让、周旋应酬的繁文缛节；二则嘛，“无官一身轻”，既不担天下兴亡、国家盛衰的风险，又没有折冲樽俎、制敌千里的辛劳，平日里倒很有一些洒洒脱脱的清闲，可以登山临水、啸傲烟霞，可以访故迹赏景色，寄怀抱发感慨，或者在秋雨潇潇、妍花零落之中盘膝枯坐，冥思苦想，一旦性灵勃发，那就挥笔泼墨，作一些熠熠与日月争光、绵绵同天地齐寿的神采文章。真正是好不得意！
可是，世事往往是有利有弊的。庄子不爱做官，悠悠晃晃很清闲，挺不错，但这么一来，他没有碧瓦飞甍、画栋雕梁的朱门大屋住倒是小事，*糟糕的是没有一点俸禄来维持生计，而且又不会耙田耕种，挑菜卖瓜，务农事，做生意，赚些钱来贴补贴补，所以日常的景况自然就比较穷困一些。不过，庄子不戚戚乎贫贱，一点也不在乎。他平日*注重的是“内圣外王”的自我道德修养，而对于外表的服饰以及饮食的好坏，他似乎是随随便便，不撂在心上的。从庄子在他的开山大作《齐物论》里所阐明的道家哲学来瞧：人间的王宫侯馆，无非是茅房草屋，而破衣烂衫呢，倒可以算是衮服龙袍，至于那粗茶淡饭，在思想上干脆就把它当做熊掌驼峰、山珍海味吃。哈，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呀！真可以化臭腐为神奇、点顽石成赤金的。
是的，庄子的风格就是庄子自有的风格。
有一次，庄子出门，就马马虎虎穿了件粗布衣服。这衣服呢，大抵是先前周显王二十七年做的，当时已是周赧王五年了，这中间换了两代帝王，相隔了几十个春秋，所以风吹雨打日晒水淋下来，这件衣服早已破旧不堪，上面足足有二三十个烂洞口子，东一块、西一块补得很是奇特，穿在身上，就像和尚的一件百衲衣，而一旦挂在绳上摊开来晒晒太阳，远远望去，又活像一幅画有东一块丘陵西一块山脉的孙子出门打仗时的行军图。
庄子穿了这件衣服，拦腰上还系了根会随风飘舞的布带，就神态飘然地在路上走着。可他脚上的那双鞋子似乎也不很堂皇，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裂了两个口子，宛如开了一对大大方方的天窗。庄子深怕这口子任着性子越裂越大，没个约束，似脱缰的野马势如破竹地一穿到底，那就太不像话了。于是庄子找了根绳子，穿进这两个口子里去狠狠地打了个结，嘴里一边嚷道：
“我叫你这口子放肆不得！”
那两个鞋面上的口子，原先随着庄子的脚趾扭动，一拱一拱地乘机准备东裂西穿、开拓缝缝，如今给一根绳子系了起来，好似野马套了缰绳，也老实了好多。再说鞋上的那只绳结，大抵是庄子手巧的缘故罢，竟打得有模有样，活像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停在那儿迎风招展哩。总之，这鞋，经过这一整顿，倒也显得别有一番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