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基动物小说

*后一枪
小锅里面包糊煮熟了，两个猎人刚准备吃晚饭。
这时意外地响起了枪声，真是晴天霹雳。
小饭锅被子弹打穿了，从马尔捷米扬的手里翻落下来，掉在篝火里。听觉敏锐的别尔卡吠叫着冲进黑暗。
“到这儿来！”马尔盖尔大声说。
他离一棵大雪松比较近，于是捷足先登，一下跳到了粗大的树干后面，那雪松下面正是猎人们准备安顿过夜的地方。
马尔捷米扬从地上抓起猎枪，也两大步跳到了弟弟旁边。多亏他跳得及时，第二枪的子弹在树干上擦过，带着尖利的叫声飞进了黑暗里。
“这火……真见鬼！”马尔盖尔骂道，一面吃力地喘气。
篝火被锅里泼出的面包糊一浇，烧得更旺了，火舌舔到了干柴枝上，把柴枝包在一团升得高高的无烟烈火里。
情况糟得很。明亮的火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他们向这块林间空地周围的密密丛林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开枪自卫是不可能的。
然而对方透过夜幕，对于这片被篝火照得通明的空地却了若指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是马尔捷米扬说话的语气却十分镇静：
“不要紧，别尔卡会告诉我们他从什么方向过来。只要绕着树打转转，他就找不到我们。”
这不多的几句话已经说明了问题：既承认有危险，又准确地指出了躲避危险的方法。
“没打伤吧？”马尔盖尔问。
“打在饭锅上了，”马尔捷米扬简短地回答说。
两个人彼此没有再说话。他们把身子紧紧贴住树干，站着一动也不动，谛听正在远去的狗吠声。
这两个人生来就不爱说话——他们认为话多是害臊的事。他们在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里出生，又在森林里相依度过漫长的一生。哥哥已经七十岁，弟弟也六十了。看着他们挺拔的双肩和厚实的脊背，谁会说他们是上了这把年纪呢？他们身材魁梧，头发蓬松，站在黑黝黝的雪松旁边，好像两头直立起来的野兽。
遭受袭击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兄弟俩手里掌握着宝贝。
马尔捷米扬肩膀上挎着一只皮袋子。袋子是用厚实、未经加工的皮子做的，粗糙而污秽。但是里面藏的东西却可以说是贵如黄金：那是他们猎获的黑貂皮，一张张经过精心剥制，晒干，油光光的绒毛翻向里面。
猎人要弄到这种机警的小动物可真不容易啊，而想从这些以狩猎为生的人手里夺走他们珍贵的猎获物的歹徒也真是不少。所以兄弟俩轮流背袋子，一刻也不离身。
敌人终于出其不意地来光顾他们了。在篝火自动熄灭之前，惟一的办法是躲开对方那双看不见的手。他们谁也不说话，因为知道两个人想的是一样的。
别尔卡的叫声转向右方；他们隐蔽到树干后面，向左方转移。
可以听得出猎狗已经追上了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向他扑了过去。
“傻瓜……人家有枪！”马尔捷米扬想。一想到这个，他一下子冷到了脚跟。
突然狗吠声中断了，代之而起的是喉咙被卡住了的嘶哑的声音。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传来了身子倒地的闷沉沉的声响，紧接着的是四肢挣扎着在地上搔爬的声音。
“魔鬼一…•偷别尔卡来了！”马尔捷米扬喊起来，于是他边跑边对兄弟大声说：“别过来！”
马尔盖尔习惯于凡事都听哥哥的，这个习惯从童年起就有了，直到老年还是这样。
他惴惴不安地看哥哥奔跑着穿过这块照得通明的暴露目标的林间空地。
马尔捷米扬已经跑到了稠密的林障面前，这时，树的那一边闪了一下火光，接着是“砰”的一声枪响。
马尔捷米扬的枪掉了下来，脚一绊，人倒下了。
“跑！”他对兄弟大声说。“别尔卡！”
马尔盖尔听懂了这句未说完的话的意思：哥哥想说，开枪的人不是为皮袋子来的，而是为了偷狗，无论如何一定得把狗夺回来。马尔盖尔跳出隐蔽处，几大步穿过了空地。
枪声没有再响，但是当马尔盖尔跑到林障边的时候，他听到了前面枯枝断裂的声响，有人跨着沉重的步伐在原始森林里奔逃。
不久密林挡住了猎人的去路。尖利的枝条划破他的脸颊，差点没钩着眼睛。
马尔盖尔停下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面连树干也辨不出来，奔逃者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马尔盖尔把猎枪对着密林，向自己前方的黑暗处开了一枪，连瞄也没瞄。
他仔细听了听。身后面篝火不慌不忙哔哔剥剥地燃烧着。
马尔盖尔回到哥哥身边。
子弹打穿了马尔捷米扬的右臂，擦伤了肋骨。伤势倒不重，血却流了不少。
马尔盖尔把哥哥受伤的胳膊沿肘部弯过来，贴住胸脯，紧紧地绷好，血终于止住了。
兄弟俩弄灭了篝火，躺在地上，一声不响，也不合眼，开始等待天亮。
他们想着自己的别尔卡，想着怎么把它夺回来。对猎人来说，更珍贵的不是贵重的猎获物，而是他的忠实的朋友——猎狗。
宁可失去皮袋子，不能没有别尔卡：只要狗在，黑貂就可以打得到。现在兄弟俩不仅遭了抢，而且破了产。
像他们的别尔卡那样的猎狗，你甭想弄到第二条，虽然年纪还轻——不到四岁——却已是闻名遐迩的一条好猎狗。它生的小狗嗅觉特别灵，人们出到十五至二十卢布的价钱来买一只小狗。大家还愿意用二百卢布的价钱来买这母狗，这样的高价虽然闻所未闻，兄弟俩却毫不动心。
偷狗的可能是谁呢？
这一条浑身雪白的猎狗，附近一带是绝无仅有的。谁都认识，只要一有消息，肯定马上会传到主人耳朵里。
偷狗的人只能是那样的人——那个人不怕狗的合法主人通过法庭强迫他把狗送回去。
附近一带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县警察局长。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兄弟俩提出要买别尔卡，还因为他们不同意而千方百计地迫害过他们。毫无疑问，狗是他暗地派了心腹来偷的。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村里人谁也不会告发他。
兄弟俩意识到，在那边，无论是乡下还是城里，在警察面前他们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他俩并排躺着，思考同一个问题：如何趁偷儿还没有离开森林就抓住他。他们的思想是这么一致，仿佛两个人长了同一个脑袋。
通向原始森林的路只有一条——沿着河边。猎人们走这条路出来谋生，又顺原路返回村里。小偷也不会有第二条路。他的船肯定藏在附近的某一个地方。
兄弟俩自己的船停在河的上游，走到那边得花一整天。
河就在附近，如果不是这原始森林，不是这密密层层的树木，只消一个半小时就可跑到河边。那时就可以……
兄弟俩还有一件宝贝，要夺走它除非连他们的性命也一起结果掉——那就是忠实无欺的眼睛。
只要一看见贼，子弹就会十拿九稳地从手里打出去，绝不会让他逃之天天。而原始森林又正好能把罪迹掩盖起来。
苍茫的夜色里刚刚辨认得出身边树木的影子，兄弟二人就从地上起来了。
马尔捷米扬只是向兄弟看了一眼，并把皮袋子递给了他，两人就朝同一个方向出发了。
对原始森林他们还不熟悉吗！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到不易发现的野兽爬过的小路，顺着走出密林上了小道。
他们在羊肠小道上不停地跑着，跑着，不时滑进鹿蹄践踏过的水坑里，绊在树根上，直至听见前面河水的咆哮声。
这时，为了不让眼睛看错，他们才放慢了步子，换上一口
气；假如需要马上开枪，手甚至连抖也不会抖一下的。
天完全亮了。
他们拨开树木的枝叶，警惕地窥视河面，宛如在跟踪机警的西伯利亚大角鹿。
河水由于连绵的秋雨而猛涨。宽阔汹涌的激流在浅滩上喧腾，向他们滚滚而来。沿激流向前望，可以看得老远老远。
河面上并没有船。
兄弟俩回头向后看。在他们身后，河水绕过一个山岬，陡然转过弯去。山岬上高高的森林遮住了转弯处后面的那段河流。
假如小偷从这里溜过去，他们就永远看不见他了。
他俩为同一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而苦恼：是这样呢，还是相反？
他们的眼睛在波涛上搜索，仿佛在寻找顺水溜走的逃亡者留在波上的看不见的痕迹。
他们这样站了好久。太阳已经在原始森林上空高高升起，照在激流上泛起粼粼金光。
兄弟俩因为通宵不眠而感到困倦；由于在羊肠小道上疾奔，他们的腿都跑酸了。可是压根儿没有要坐下来的念头，似乎坐下来就会放过从他们身边漂浮而过的小船。
夜间的袭击使他们失去了晚餐，早晨又没有时间吃点东西，可他们没有想到从怀里掏出面包来嚼上几口。
突然马尔盖尔——他的眼睛看得比较远——叫了起来：
“来了！”
这是他们沉默了六小时以后的**句话。
接着发生的一切比我们叙述的要快得多。
小船急速地向他们驶来。
马尔盖尔首先看清了船头上的猎狗，大声叫道：
“别尔卡，过来！”
他们看见狗冲过来，但是拴在它颈项里的皮带把它拉回到了船里。听得见被水流声盖住了的狗的嘶哑而愤怒的吠声。
这时马尔捷米扬把受伤的右手从绷带里拽出来，用左手把猎枪搁到一根树枝上，右手去扳枪机——砰地放了一枪。
“打不进的……别打了：用袋子挡着呢。”
沿小船的侧舷堆着装满泥土的袋子。舵把子在船尾上高高翘着，却看不见掌舵的人。子弹伤不着他。
哥儿俩一时没了主意。他们*后的希望破灭了。
小船急速驶近过来。应当马上采取措施，刻不容缓，一分钟也不能错过。
就在这一刹那，兄弟俩的思想**次走到了异处。
哥哥急忙给猎枪重新装药。
弟弟从身上扯下皮袋子，举过头顶，叫喊起来，那声音压倒了水声：
“把貂皮拿去，还我们狗！”
船里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子弹呼啸着飞过空中。船傍着对岸在他们旁边疾驰而过。
马尔捷米扬把枪搁到树枝上。他的脸色是可怕的，口里喃喃说道：
“给贼去养小狗吗！……做梦，谁也别想到手。”
受伤的手不大听他使唤，妨碍他迅速地把握住猎枪。
马尔盖尔一个箭步跳到哥哥跟前，把他的枪从树枝上拿开。又在同一根树权上搁上自己的枪，粗暴地说：
　“别做声！我来。”
　 于是他开始瞄准，瞄得非常小心，就像射貂那样——要正中小东西的头部，不能伤着它珍贵的毛皮。
马尔捷米扬注视着船上浑身雪白的狗的身影。
别尔卡把细小的皮带绷得紧紧的，踮着后脚蹦起来，两只前脚悬空挂着，隔着船舷向主人扑过来。
再过一会儿，这无可估价的朋友将在河湾处消失，永远属于这可恶的贼了。
枪声紧靠马尔捷米扬的耳边响了一下。
马尔捷米扬看到别尔卡脸部向前掉了下去。
小船消失了。
两兄弟有好几分钟站着一动也不动，望着奔向山岬后边去的湍急的波涛。
然后哥哥向受伤的那只手点一下头说：
“绷得紧一点。”
伤口里出了大量的血。喉咙口感到一阵恶心，马尔捷米扬魁伟的身躯感觉到从未经受过的虚弱。
弟弟替他包扎的时候，他合上了眼睛，没有张开。
折磨他的不是伤口：他还不甘心失去心爱的猎狗。
他知道弟弟和他想的一样。他张开眼来看弟弟的脸。
马尔盖尔的左眼突然眯起来，狡黠地向他眨了一下。
“咳，他何必再装模作样呢！”马尔捷米扬想，重又合上了眼。
扎得紧紧的手臂上处处感到剧痛，渐渐发作。
密林里传来一阵很响的沙沙声，这使他又睁开了眼。
这不是别尔卡——是它那美丽的幽灵站在他面前，在水沫飞溅的彩虹的映衬下整个儿像宝石一样。
狗耸身抖了几下不抖了，接着扑到马尔捷米扬的胸口，舔舔他的脸，又跳到一边扑到马尔盖尔身上。
在这一刹那，马尔捷米扬竞站着纹丝不动了。
然后他又俯下身去用完好的那只手抓起别尔卡脖子上皮带的断头。
皮带的尽头有一个半圆形的缺口——是子弹的痕迹。
老猎人毛发蓬松、粗鲁的脸上闪现出孩子般的幸福的微笑。
“好家伙，看你打得多准哪！”他大声说。
但是他忽然又马上想到：这话不是多余的吗？可以不说的。
1927年
　　黑鹰　　
　　在阿乌尔
树木稀少的草原阿乌尔整个暴露在阳光下。街道上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剃光头的乞丐蹲在商人库马列依的平顶房旁边，一棵银白杨的树荫里。另一棵杨树底下站着一匹加了鞍鞯的马。一群鸽子在尘土里啄食谷粒。
这些鸟有气无力地动着：啄一下，一动不动地蹲一会儿；又啄一下，再张开嘴来喘气。天气真闷热。
一个骁勇的骑手从平顶屋里走出来。他头戴毛皮的高帽子，拴得紧紧的腰带上挂了一把短刀。他的两手提着一只皮袋。他后面跟着走出来那个商人，大大的个子，背有点驼，长着个鹰钩鼻。
乞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那双尖眼睛发现骑手的袋子里有烟草。他用右手轻轻碰了碰额角和胸口，伸出左手去乞讨。
“先生，给点烟，请给穷苦的萨拉马特一斗烟，祝您万事如意。”
骑手皱起眉头朝乞丐卑躬屈膝的样子看了一眼，从旁边走了过去。马匹低声嘶叫起来迎接主人。骑手走近前去，把袋子拴到马鞍上。乞丐马上又出现在旁边。
“香喷喷的烟草会使饥饿的萨拉马特忘记面包的滋味。萨拉马特干得冒烟的喉咙吸进一斗烟，赛得过一口甜酒。哈桑——慷慨好施的骑手，行行好……”
骑手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束干烟草，隔肩膀扔了过去，乞丐从空中一把接住了。
商人默默地看着他俩，耸了耸肩。
“你这个骑马的，萨拉马特可吃得比你还饱。大方也不看个对象。你越大方，懒汉和胆小鬼就吃得越胖。”
哈桑什么也没回答。他连马镫也不踩，就地轻巧而准确地一跃上了马。
鸽子被他这个突然的动作惊动了，飞了起来。霎时间白的、灰的、棕的翅膀拍打、晃动起来，布满了空中。
同时，忽然一道黑色的闪电咝的一声把鸽群劈作了两半。鸽子向两旁闪开，消失在杨树后面。
哈桑抬起头来望。太阳当空，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但是杨树上方一只黑色的游隼正腾空而起，在飞过的路上飘下一片羽毛。它的一双爪子抓着一只已死的鸽子。
“游隼！”骑手叫起来。“好厉害！看它抓鸟儿连地也不沾！”
“飞走啦！”商人平静地说。“你到田里追风去吧。”
“是我的！”
哈桑把缰绳一提，使马前蹄凌空跃起，便打着马沿街奔跑起来。
马蹄扬起的尘土徐徐降落到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