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全的恋人

不完全的恋人
　　初夏六月间的光线越过细密窗格子，以四十五度角照着许子还熟睡的俊秀脸庞。
　三分钟，五分钟，八分四十三秒，他都没有动弹一下，只是鼻息越来越急促，仿佛正与梦魇中的怪兽斗殴。
“哎呀！”许子还“腾”地坐起来，“要自燃啦。”
　照镜子，右耳朵下面十厘米处，有一块两厘米见方的红斑。
“糟糕，毕业典礼要迟到了！”许子还慌忙穿上校服，出门的时候被墙边的钉子勾住了领口，差点摔倒。
　与此同时。
　宁立正默念着十八岁暑假前*后的祷告。
“如果可以，请让我顺利对他说出那句告自吧。”
　天空晴明的颜色突然变了变，好像就要下起今年夏天的**场雷阵雨。
　那个长达三年却仍未有结果的告白，是跟许子还一起在十六岁时的一个梦中出现的。
　许子还也不是她大爱的类型，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地打算对他表白呢。挑选的地点，竟然还是在学校靠近垃圾场的脚踏车车棚里。
“许同学……”
“哎，这不是咱们班的宁立同学吗？”（注意：是那种客套又风骚，类似于妈妈桑接客的口吻。）
　一下子，宁立心腹中的千言万语化为嘴角的一丝气体：嗤——
“怎么？宁立同学，有何指教？”许子还歪着眉毛，近似挑衅地把头凑过来，“嗯？”
“没……没有啦。”闻到他嘴里午餐残存下来的西兰花味道，宁立享受得快要打哆嗦。
“难道……你也像那些姑娘一样，是想跟我表白？”
　 这……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吧？不过真的很准耶。
“没……”
“哦唷，不要害羞不好意思承认啦。”许子还猛地转头，伸手一指，“你看那里！”
“还王子，还王子，还王子……”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花痴少女猎男团初登场。
“啊……”喜欢这小子的人还真是多呢。
“宁立同学，你真是跟那群招摇又聒噪的女生不太一样哟。”还王子很欣赏，“不过，在十八岁之前是不可能成功的啦！”
“你就横竖横死了这条心吧！”
　 啊！！！
　还带着嘴角的涎液，宁立心有大不甘地醒过来。
　桕比较而言，“为什么十八岁之前不可能成功”比“究竟愿不愿意跟我交往”更加刺激宁立的好奇心。
　虽然明知道是梦境，她却还是忍不住在上课时回过头，对七点钟方向的许子还翻了一个白眼。
　下课的时候，许子还拿书拍一下宁立的脑袋。
“你千嘛？”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上课凶巴巴瞪我做什么？”
“没什么，桑波问你放学后要不要去打排球。”
　因为个头一直比许子还要矮十三厘米。认识的四年多来，一直是不多不少的十三厘米。于是，在教室里的位置，一直是她在第五排，他在第七排。总之，永远是隔着第六排的第五排和第七排。
　也因为这样，认识的这四年多来，她一直没有过那些女孩“上课偷偷瞄喜欢的男生”的暗恋体验。
　看着排球场上助攻二传挥汗如雨的许子还，宁立却还是体会到那些女孩“心里就像焦躁小鹿般蹦跳”的说词。
　这样的感觉并不常常出现，却还是细细密布在与许子还交往的一千多个日子里。
　还记得在七年级教室里**次误打误撞地把许子还当成外校来泡妞的坏小子，刚刚上任班长的宁立差点用大扫帚把他哄出去。一起备战校园文化祭，把教室改造成鬼屋后两个人吓得晚上不敢回家。九年级市立排球大赛上，许子还扭伤小腿，她哭得稀里哗啦。输了比赛的许子还怪她扰乱军心，两人为此冷战七天不言不语。
　 直到一个多月前，宁立和许子还又在同一所高中互相叫嚣：“还真是麻烦，似乎怎么样都甩不掉你呢！”
　这样想来，自己是喜欢许子还的吧。
　不不，这样的喜欢，更多地是归结于有他在身边的一种习惯。就像每天早上都会吃的隔夜泡饭，虽然每次看见都有些失望，以为会有吐司或者燕麦粥可以换换口味。可是搭配上香油菜心，还是会很过瘾地喝上两碗。好吃又不会太多热量，是很舒服妥帖的选择。
　如果不是那个“十八岁前的告白绝对不会成功”，宁立也许永远不会想到“告白”这个无聊的词汇。就这样深深浅浅的关系，告白不告白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吧。
　可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睡梦中的许子还会是那样一副欠揍的嘴脸？
“你在梦什么？”许子还果然是一副无耻模样。
“你能不能说话不要那么阴阳怪气啊？”宁立转身就走。
“嗯？哪里有怪啦？”
　想象许子还梦里的那副太监模样，宁立一身鸡皮疙瘩。这样的嘻哈对象会让你快乐。但要对这样的人告白？不如发配到外太空去吧。
虽然心中怀抱着究竟是赢还是输的疑问，宁立还是决定暂时把有关“关系是否更进一层”的课题暂时搁置。因为实在每天都会被许子还无处不在的面孔吓到。少女这样受惊吓也会偶尔想要呼吸自由吧。
就像这个一直下雨的星期天。
宁立和绪妍淇、桑波约好在街角LOST CAFE会面。商量修订下一季的班委工作计划。有人提议在段考过后组织一次班级同学全面大体验。说是都同学这么久了，有人还是彼此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即便在这样一心只盯着升学率的模范高中，也不该出现人伦冷漠的状况吧。
宁立喝完一大杯浮泛着漂亮泡沫的热巧克力，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一分钟，刚想发短信，看见桑波推门进来。秋天的雨已经有点寒意，桑波微微淋湿的发脚蒸腾起水汽。
“咦，绪妍淇呢。要不要给她个电话？”
“她，她今天有事情，来不了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在小说或电影里看了三十多遍的滥俗情节，心里想着一定是这样发展下去的。可是当坐在对面的桑波真的如预料中说出那些字眼，宁立还是有些预料之外。
　 而让桑波预料之外的是，宁立应承着说：“嗯，那么就让我考虑一下吧。”
“所……所以你有听清楚我刚才说的吗？”
“嗯。”
“你真的答应考虑一下？”
“嗯，我晚上给你答复。”
　 如果说刚刚在新学园里认识刚满两个月，就可以战战兢兢说出“我喜欢你，请做我女朋友吧”这样的肤浅告白，那么，顺应着说出“我考虑一下”这样的字眼也不算太过无厘头吧。
　因为，本来就一定是个玩笑。
“那么，可以把绪妍淇同学叫来，我们讨论班委工作计划吧。”
　虽然宁立回到家就后悔没有当场拒绝桑波，非要留个费神的尾巴。
　是不是脑袋里面的小恶魔当时在想：与其忍受点滴时间累积起来缓慢而又冗长的爱恋，不如轻巧摘取树上低垂至眼前的美好水果。与其向许子还表白遭到一次次的拒绝，不如信手拈来一个也不算太讨厌的桑波。好印证或者记录一点什么呢？难不成因为梦的影响，才十六岁的自己已经担忧在不远的未来会成为无人问津的老姑婆？
　 外面的雨不是很大，却细密绵长地用一整片潮气包围出一个个结界。黏腻咸湿，密不透风。
“许子还。”
“哟。是宁立。这么晚，不会是问数学题吧？”
“没有，不是。没打扰你休息吧？”
“唁，这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许子还的声音是从七年级开始听到现在的。在班级中他们并不是无时无刻不在聒噪的孩子。早慧的男生女生已经学会刻意拉开一些距离，更懂得用眉眼和表情传达讯息。更多的，还是通过悬挂在漆黑夜晚的一根电话线。有时候一通就是一个钟头，从做完作业的十点半左右一直到妈妈起来上厕所的十二点。宁立会匆忙说“我妈起来了，挂了”，然后就收线。硬生生掐断许子还正扯到三国史或是隔壁班花的话题。有时候等门外声音平息后，宁立还会打过去。半声还没响完，许子还就接起电话：“要命你要把我爸妈吵醒啊。”都忘记怎么会你来我往地扯了那么多话，总之就是不知疲倦地一直说到对方疲倦地握着听筒睡着。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唱了半天独角戏
出不觉冤枉，仿佛吐露完心底沼气浑身舒坦地入睡。
那些罗唆的废话，可能已经够写成若干本不明主旨的对谈录。书的简介可以这么写：他们兜兜转转了解了对方所有的细枝未节，然后刻意忽略那块名叫心脏的敏感地带。
是哦，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一起做了这么多事，我们却从未胆敢试琛过彼此的内心。
现在的试探，他会不会明白？
“嗯，今天，桑波，跟我告白了。”
“哦。”
　　意外的沉默，许子还竟然不像以前那样好奇地追问下去，自己叉怎样绘声绘色地讲下去？
“……然后呢？”
他还是问了。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我的感觉没什么用，关键是看你吧。”
“……我答应了。”宁立说了谎。
“哦。”
“他人还不错的，好好相处吧。”
然后就彼此道晚安，挂了电话。
　　这是她一天之内做的第二件后悔的事，那席千瘪无趣甚至透露着厌烦意味的对谈足以在他们的尴尬史中位列三甲。试探的结果只能是用赛过金刚一百倍的离心力把那个叫做许子还的男生，越推越接着，宁立做了第三件由着性子不管不顾的决定：“喂，是桑波吗？嗯，是我。关于那件事情，我考虑好了……”
　然后，宁立很久没有这样憋屈的心情，闷在被子里哭了。
　一段关系，被当事人确定，被第三方确定，再到被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个不相干的人广为传诵。就算当事人试图翻案或者篡改事实，都无济于事。某种印象就像质量太好的定型胶水一样，从你决定黏合的那刻开始就牢固成型，除非血肉模糊才能崩裂。
　 就好像宁立和桑波，就该那么手拉手地走在一起。
　 不是没有过不喜欢，急忙想要推开的过程。可是，当班里女生提起桑波都习惯冠上“宁立男友”，男生说到宁立都笑嘻嘻地说“桑波马子”，当许子还都会叫嚣着“桑波打球去，让你老婆帮我们买点水啊”这样的话时，宁立就想，也许这样的关系保持下去还算不错。反正没有千戈，没有人在乎。懒得推翻一众看热闹的看客。然而只是不讨厌，无论如何不能算作喜欢吧。宁立暗下决心，如果到十八岁的夏天，毕业的时候还无法深深地喜欢上桑波，那么就顺理成章地说“再见”吧。
　 说服自己，便可以相安无事地继续安乐下去。
　 高中一年级的期中段考过后，许子还反而和宁立、桑波，成为很好的朋友。因为怎么着都得对称起来，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往往也会带上绪妍淇。
　 这样的话，四个人在一起，常常是许子还和绪妍淇走在前面，宁立和桑波走在后面。除了没牵手之外，许子还和绪妍淇常常手舞足蹈地夸张大笑，或是发出类似于取笑别人的奇怪声响。而宁立和桑波手牵手，拖成一个具有离心力的“V”字型，谈话内容像老夫老妻般熟稔安详。宁立常走神细听前面的两个人在说什么，却几乎什么实质性内容都听不见，反而错过很多桑波的问题。她只好用无聊的“哦”敷衍而过。
　 怎么样看，都是那两个人算得上活蹦乱跳的学府情侣吧。
　不是没有打听过，许子还和绪妍淇都说些什么。
　“NBA各位球星的特点和必杀技。”
　“隔壁住家年轻小夫妻吵架实录。”
　“关于宇宙大爆炸和宪哥冷笑话。”
　所以跟许子还打交道，还真是如同办了一张移动图书馆的优惠年卡，只是在你感觉聒噪的时候不能随时打卡喊停。
“许子还同学懂得还真是很多呢。”纵然对绪妍淇同学的审美取向严重鄙夷，宁立还是用近似于面部抽筋的笑容应和：“还……还好吧。”
不知道桑波心里是否会有厌倦，宁立觉得幸亏总是这样的四人约会，否则都不知道用什么可以打发单独面对面的时光。有几次，桑波单独约她，内容无非就是像大人一般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吃饭没有很多钱，看电影更是太过消耗的项目，而两个年纪不大的人堂而皇之地牵手走在路上，还是会遭到很多人戏弄的眼神，仿似就在说“看两个不正经的孩子”。他们的独立约会因渐渐演变成吃路边摊上的砂锅馄饨这样的项目而每况愈下。到*后桑波也不会再提要出想要单独相处的建议，因为那实在是伤神又单调的方式。他们之间惟一的单独相处，便是四人聚会散场后他送她回家。
　在她家公寓楼下吊着明晃晃水晶灯的大厅里，桑波说：“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宁立找不到理由拒绝，却不动声色地将本该印刻在嘴唇上的那个吻置换到脑门上。
　那不过是个“晚安之吻”，她这样对自己解释。
　而四个人的约会项目便能够丰富得多，随便在哪里走走停停，都能遇到一堆趣事。就好像明明去采购班级圣诞会PARTY的道具，一群人却兜转到商厦顶层的鬼屋。
“天哪，好刺激啊，要玩要玩！”两个女生兴奋得尖叫。
“那我去买票啊。”桑波说。
“这里显然不太适合我们这些人啊。”打退堂鼓的竟然是许子还。
“为什么唰？”
“我们一身正气，会把妖魔鬼怪打回原形吧。”
再看三个人，已经买了票在排队了。
“这群人怎么还对这些感兴趣，真够无聊的。”
　 进门前选择恐怖级别的时候，宁立选了个“终极恐怖”，回头得意地看许子还，他的脸已经很绿了。
　果然是比小时候流动作业的乡村马戏团高不了太多的制作水准。（废话，你难道还想三十块钱享受武道馆的顶级声光电效果！）刚进门，宁立就已经猜到了贞子会从井底先伸出右手，然后探出洗得乌黑亮丽的脑袋；猜到那口泡沫制作的棺材会突然弹开，里面直立起一个包裹到一半的木乃伊；过独木桥的时候，会有手突然从水里伸出来拍一下你的脚；若你碰触到滑腻恶心的东西，只是一块做成冰冷肥肉触觉的橡胶皮。
宁立如同幽灵一般在狭窄小径上漂移而过，只想快点寻求到出口好早点结束所谓“终极恐怖”的探险游戏。
桑波倒也不哭喊，但宁立是感觉到他的害，旧的。他一直紧紧攥着宁立的衣角，大气不出地跟着她疾步前行。而绪妍淇似乎刚刚摸到了相当骨感的物质，尖叫一声：“许子还，等等我啊！”然后抱头乱窜。
“我在你后头哪！”许子还的嗓子已经叫哑掉了，“你……你再靠近我，我就揍你啊！别……别过来啊！”
啊！”
这一声惨叫是那个扮演百目鬼的工作人员发出来的，他黏在身上的诸多眼珠子已经被扒下来好几粒，还有个高个子青年人在不停抓狂：“再看我，再看我，把你眼珠子都抠光！”（百目鬼是女性的样子，面部做得不太精细，在从穿着和服的袖子里露的手腕上，有看数目众多的眼睛。）
屋内原本传递着凄厉鬼叫的喇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请不要伤害我们的工作人员，请不要伤害我们的工作人员……”
许子还猛踢不知名的东西一脚，然后叫：“宁立你死哪里去了啊？等等我啊！”
　　三条黑线从宁立脑袋上垂下，认识你还真比*跟*卑贱的垢舐鬼做朋友还要丢人啊。（垢舐鬼是住在像腐朽的房子和打扫不到的浴池的一些地方，偷偷的用长舌头舐吃着人的污垢的妖怪。）
在突破了蛇骨婆，目鼻无，腹出，二口女的重重狙击之后，他们四个人终于站在EXIT。
那里是一面镜子。明晃晃的目光灯从左侧打过来，四个人发型、道型、神态却都精彩备异。
　 那么清晰的镜面，看见——
　 桑波拉着宁立的左侧衣角。
　 绪妍淇扯着许子还右手的袖子。
　 而中间的宁立和许子还，右手和左手，却是那么紧密地握在一趟。
　 原来在*黑暗中，彼此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双手。
　 圣诞节就在突然冷却下来的空气中很快到来。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是心照不宣的尴尬。出于男子微妙的尊严，许子还和桑波在备方面展开激烈角逐。比如期中段考，两人像逐日似的你前我后备有领先。比如与隔壁班的篮球赛，两人对于得分王地位的角逐，火药味要胜过两个班集体的对抗。如出一辙的，许子还和桑波都对宁立非常冷淡。那种友谊也好，爱情也罢的热络，仿佛被冬日气温冻得烟消云散。宁立也厌恶这两个男生，太过明朗的局面反而让她难以抉择。该装傻还是认真，现在炽热的执着是不是抵得过未来漫长的岁月？或者说，自己该是因着自己趋向明了的心态而任性地选择想要的，而不在意是否会有人受伤，抑或是否有人会犹疑闪躲吗？
　于是各自忙碌于学习生活，除非必要的班级例会，私下里的沟通几乎为零。然而让彼此心存忐忑的，远不止那一场鬼屋的意外，还有那个无法预料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取谐音“要爱，爱我”的意思，圣诞节当天，对于常乐中学的高中生，远不止“欢度圣诞”四个字那么简单。
　这是已经有了数十年历史的，属于高中部每个男生女生的“告白日”。不过是孩子们想让学府恋情公开化合法化的小小伎俩，全校老师也权当这是新年将至的一场有益于青春期身心健康的快乐游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让这个学校的圣诞节显得尤其隆重而充满粉红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