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

引子 背叛的心灵
威廉感觉不安，胸口像压着块巨石般透不过气来。他冷。他周身掠过死亡的寒意。此时，他正领着客人离开餐厅，去欣赏前不久刚买的一块壁毯。促使他这么做的不是炫耀的欲望，而是对艺术品真正的骄傲和发自肺腑的快乐。在这个充满战争和阴谋的时代，人类更需要欣赏一幅美妙的油画或壮观的壁画，以获得精神上的康复。
威廉的儿子莫瑞茨和尤斯汀指挥人们呈半圆形站在这位荷兰执政周围。卫兵们站在他背后。他们知道这位奥兰治亲王不喜欢他们离他太近。他自认为是人民的一分子，关心人民的疾苦，因此，置身于一队执戟卫士的保护之中并不合适。
他正准备介绍另一幅壁毯，卫兵中出现了骚动。带队的上尉激动地对着一位男子讲话，那人显然想从卫兵中挤过来。威廉询问怎么回事。
“亲王，这位先生想找您谈谈。”上尉指着那人，“他根本不管您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忙。”
威廉向卫兵们走近两步，端详那个捣乱分子。那人很年轻，几乎不满二十岁，沉重的大衣下穿着法式服装，给人特别整洁的印象。从黑黝黝的皮肤可以推断出他是外国人，来自法国南部或意大利。他外表的平静是装出来的。威廉察觉出他眼中的惶恐不安，看到他的睫毛多次跳动。这人似乎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奥兰治亲王堆出一脸友好的表情，询问陌生人有什么事。但**个音节尚未出口，他就呆住了。他的目光落在来人从大衣里伸出的握有重物的手上。那个长东西在透过大窗户洒落的光芒下金光闪闪。当威廉终于明白那人正将一把手枪瞄准他时，他眼前一花，差不多同时听到了子弹的爆炸声。
他感觉右脸被击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楚随之而来，火苗在他周围升腾、闪烁。他的轮状皱领被手枪里射出的火花点燃了。他好不容易摆脱愣怔状态，慌张地拍打火苗。
同时，他盯着那个陌生人。对方站在那里，身体略微前倾，盯着刚刚还握有手枪的手。枪不见了，那只手只剩下几块血淋淋的肉。一定是子弹炸飞了手枪——刺客的手也一并被炸掉。
两名仆人赶过来，帮助威廉灭火。卫兵包围了刺客，戟和剑一下又一下地刺进他的身体。当他古怪地扭动身体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在卫兵们的靴子前时，他们还在刺个不停。
火被扑灭了，但威廉的脖子和口腔疼痛难忍。他虚脱在地，好像想于死亡中同行刺他的凶手结合。
威廉迷惘地睁开双眼。晨曦早已驱走黑夜。右颊轻微的刺痛唤醒了他的记忆。他奇迹般逃脱刺杀幸存下来，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那个矮胖杀手，名叫胡安•若雷吉的西班牙人，当场死于卫兵们的剑戟之下。成群的医生赶到威廉的病榻前，显得信心十足，实陈上他们也不信这位被子弹射穿右脸和舌腭的荷兰执政能逃脱死神冰冷的手。现在，一回想起那漫长的几周，自己躺在病床上，按医嘱一声不吭，靠哆嗦的手作出处理政务的指示，威廉就不寒而栗。
他的健康状况再也未能完全恢复，但他没有因此丧失信心。他继续领导着荷兰反对西班牙的独立斗争，不怕遭遇暗藏的凶手，接待所有找他的人，虽然菲利普的悬赏未曾改变。
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悬赏两万五千盾杀死威廉，用现金或田产支付，许诺事成后将非贵族的凶手晋升入贵族阶层。菲利普认为杀死威廉本身不是罪。西班牙国王将他深恶痛绝的这位反叛者革出教会，宣布剥夺其公民权。
威廉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前。他面带微笑。菲利普的悬赏让他明白自己多么重要。而更重要的，是菲利普怕他。作为荷兰执政，他是一五七九年结成乌得勒支联盟、两年后在一次辉煌行动中摆脱西班牙统治的北部七省的军事总指挥。他多次让西班牙人遭受惨败。
他拉开沉重的窗帘，迎接新的一天。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一股冰冷的气息拂过全身，让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恰似两年前他在安特卫普的那个灾难日感觉到的寒意一样。
威廉甩开不安，打开窗户。他现在是在代尔夫特，不是在安特卫普。晨风吹进来，宣告今天是一个温暖的夏日。他告诉自己没有理由忧伤。他吃了点东西，在办公桌旁坐下，处理重要信函。他喜欢在与世隔绝的圣阿加莎修道院里工作，它曾经是一座很重要的寺院，王宫位于其东北部。
上午晚些时候，当早晨的温暖变成盛夏的炎热时，他接待了吕伐登市市长隆布•厄伦保，商讨弗里斯兰省的政治和宗教事务。午餐开始的号声打断了他们热烈的交谈。去餐厅的途中，威廉的妻子路易丝、女儿安娜、妹妹施瓦茨堡伯爵夫人卡塔琳妮加入了他们。
几位请愿者错过了午餐时间，没能将事务呈报威廉，但他不想让客人等待，安慰请愿者饭后再谈。他招手叫来一位年轻的法国人，此人曾向威廉提供过几回重要信息，威廉也资助过他。这位弗朗西斯•居永信奉加尔文教，说他父亲在多勒因为新的信仰遭到了迫害和谋杀。
“有什么事，居永？”威廉问道，“您带来了法国不肯延期的消息？”
居永，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瘦子，脱下深棕色的皮帽，鞠了一躬，摇摇头。“我没有消息，威廉亲王。但我希望下次旅行时能了解到什么。为此我需要一份护照。”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低沉、不安，好像他自己也很清楚，拿一份护照的事务来麻烦对方，这要求提得不是时候。
“等会儿，饭后吧。”威廉有点不快地说道，示意法国人同其他请愿者一起等待。
居永神情恍惚地退回。
当威廉和随从一起走进餐厅时，路易丝低声对他说：“我不喜欢刚才同您讲话的那个人。他的表现怪怪的。”
威廉笑答道：“他不是坏人。我们见过很多回，要是想害我，早就可以害了。刚才他只是有点不知所措，很可能我们这么多人吓坏了他。”
直到饭后，餐厅外面更多的请愿者向威廉走来时，他才又想起居永。那个法国人站在一排等候的人当中，像在练习耐性。威廉同一位威尔士军官讨论完一桩军队事务，又会晤了一名意大利商人，对方暗示掌握地中海海上贸易的重要信息。威廉不想公开讨论此事，便带他去了楼上的办公室。
当他同商人告别并将其送到门外时，又有位英国军官等在了那里，白发苍苍的威廉姆斯上尉。他单膝下跪，正要向威廉汇报。就在此刻，弗朗西斯•居永钻了出来。一个念头排开其他的一切，闪过威廉脑际：这同在安特卫普一模一样！居永右手握着把笨重的双管手枪，瞄准威廉。火光迸现，硝烟弥漫，枪声震耳欲聋。威廉顿觉胃部遭到重击。从伤口扩散开来的火辣辣的剧痛遭逢了他早晨就感觉到的那股冷气。死神冰冷的手抓住了威廉，不肯让他再次逃脱。
私人医生还未赶到，奥兰治亲王就已重伤不治。
凶手被擒获了。他真名叫巴尔塔扎•热拉尔，来自勃艮第自由伯爵领地，实际上信仰天主教，是西班牙国王的一位忠实臣仆。他在代尔夫特伪装成一名逃亡的胡格诺派教徒，骗取了威廉的信任。如果他有把合适的武器，估计早已执行计划。那支双管手枪他不久前才买到，恰恰买自威廉的一位卫兵的亲戚，他谎称需要这把枪来对付晚上在代尔夫特胡
同里作恶的无赖。
巴尔塔扎•热拉尔没能享受到杀死威廉的悬赏，但他父亲被菲利普晋升入贵族阶层，获得了位于勃艮第的封地。凶手在严刑拷打后被判处死刑，案发四天后就被处决，时在一五八四年七月十四日，代尔夫特市政厅前。一大群人挤在那里，许多人不是为威廉伤心，而是幸灾乐祸地想看到杀害他的凶手受难和死亡。
令这些人失望的，是热拉尔表现得镇定而坚强。在市政厅前的刑架上，刽子手用烧红的烙铁烫那只发出致命一枪的手，直至只剩下焦黑的一截。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响。直到火红的铁钳插进他身上的不同部位，将肉一块块扯出时，他的喉咙里才发出含糊的惨哼。
刽子手自下往上划开他的身体，将他活活分成四块。他身体弓起，满怀仇恨地盯着人群，喊道：“我诅咒你们，你们这些没有灵魂的加尔文派教徒！你们，你们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百年之后，我的诅咒还将降落到你们身上，降落到所有生活在被上帝摈弃的荷兰的人身上！”
当他的肚子被剖开、心脏被扯出时，他的喊叫变成了咕咕声。判决书中所说的那颗“背叛的心灵”被三次摔在他的脸上。*后，刽子手割下他的头颅，将他已被分成四份的躯体分别悬挂在城市的四座棱堡上。围观的人们满意地观看着这一切，但一道阴影投射到他们身上。多年之后，在代尔夫特和荷兰其他地方，人们仍在谈论巴尔塔扎•热拉尔的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