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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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在卡缅卡有些是因为无知，有些是因为健忘，世间的很多事物都没有被记载下来，要是当初就把它们记了下来，那该多好啊……半个世纪以前，我出生在俄罗斯中部，在我父亲老家一个叫“卡缅卡”的农庄里。我正式的名字是“阿列克谢·阿尔谢尼耶夫”。不过，在我小的时候，大家都是叫我乳名“阿辽沙”。小孩子们对自己的“生”和“死”都不会有太多的感觉，但大人们总是会把我们出生时的情况一遍遍地讲给我们听。假如他们不讲的话，那我现在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久了，当然也就不会想到自己大概再过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或者，要是我生长在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没有人跟我讲关于“出生”的事情，那我可能也就不会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了——这该多好啊！——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人类不是带着死亡的感觉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生”和“死”的问题，那我们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这么珍惜并且热爱生活呢？关于我们阿尔谢尼耶夫家族的历史，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家族曾经是显赫的名门贵族，虽然它现在已经没落了，但我们依然有着高贵的血统。我很骄傲自己是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家族里的所有人都会自觉地以纯洁的品行维护着门第的尊严。尽管已经没落，但我们不会忘记，我们——仍然是贵族。每当感怀起自己的幼年，总觉得有一点忧伤。在这个寂静的贫瘠的世界中，曾经有那么一颗幼小的心灵——在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的、对一切事物都还感觉陌生的、胆怯的、柔弱的心灵——在幸福地幻想着生活。我生长在莽莽森林的深处，我家的庄园就孤零零地坐落在荒无人烟的田野中……冬天是无边的雪原，夏天是庄稼和花草的海洋……还有这田野永恒的寂静，以及它神秘的缄默。只有敏感而诗意的心灵，才能体会到这种寂静的深蕴。而那些土拨鼠和云雀就体会不到这种神秘的灵性，即便是在寂静的深草之中，它们也不知道发愁，它们对什么都不会感到惊奇；它们既不懂得空间的召唤，也不懂得时间的飞逝——而我那时却已经懂得这一切了。我甚至知道在九霄之上还另有苍天、在袤原之外还另有大地。这些未知的世界都能引起我无穷的幻想，当然，同时也伴随着我的苦恼。我能感觉到，辽阔天空和苍茫大地总是深情注视着世间所有的人和事。这种缱绻的爱恋与温情，使我十分感动……我们家的领地是卡缅卡农庄，主要是在顿河左岸。虽然农庄上的产业不大，奴仆也很少，但毕竟还是该有的都有了，家里有：狗，马，羊，牛，工人，马夫，领班，厨娘，女饲养员，保姆，母亲和父亲，两个在中学读书的哥哥——尼古拉和格奥尔基，大妹妹奥丽娅，还有一个在摇篮中的小妹妹娜嘉……虽然家里通常是挺热闹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幼年的记忆中却好像只留下了那些完全孤独的时刻。那是一个夏目的傍晚，太阳已落在房屋和花园的后边，暮色苍茫，荒落而宽大的庭院影影绰绰。我独自一人躺在院子里，感受着身下渐渐变冷的青草，凝望着高处无边无际的蓝天，就像是望着一双奇异且亲切的眼睛，又好像是望着父亲的怀抱。一朵白云在慢慢地浮动，慢慢地变换着自己的轮廓，然后慢慢地隐没在那无底的蓝色中……哎呀，多么慵懒的美啊！要是能坐到这朵高高的云彩上，在辽阔的天空中飘荡，飘荡到虚无缥缈的仙山上，飘荡到上帝和天使身边，那该多么惬意呵！现在，我又躺在了庄园的后面。今天的田野，仿佛也跟那天黄昏时的一样，只是现在还有一个西沉的太阳在闪烁。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却还是那么孤独。举目四望，在我的周围尽是穗粒累累的黑麦和燕麦。在浓密而低垂的麦秆里，一些鹌鹑深居其间。此刻的世界万籁俱寂，鹌鹑也默默无语，只是偶尔传出几声咕咕的啾鸣。一只棕红色的小甲虫陷在麦穗里，发出沉郁的嗡嗡声，像是在呼救。我怀着怜恤之情解救了它，然后惊奇而又仔细地打量它起来：这是什么呀，棕红色的是什么甲虫呢，它的窝在哪儿，它这是要往哪儿飞啊，它在想什么呢，有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