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十字架的秘密

公元1377 年，英格兰。
　　“生中有死。”这句话在我们村神父的口中，曾被重复过无数遍。另外我也听说过“死中求生”。如果说这是一个结，那么这也正是我一生的印证。
　　**章
　　母亲死了。
　　第二天，我和吉内尔神父一起给她裹上惨白的裹尸布，然后抬着她的遗体，来到了乡村教堂。母亲的遗体毫无分量。她的一生都活在卑微之中，死后亦如稻草。
　　阿斯塔是她的名字。
　　我们的破败小屋位于村子边缘。神父和我抬着她的遗体，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朝墓地走去。淫雨霏霏，路上泥泞不堪。百鸟飞绝，千钟哀默。浓云低垂，天光暗淡。
　　田地里，村民依然在泥水中劳作。见我们经过，他们都直起腰，冷漠地看着我们。没有人下跪。他们已经漠视了母亲一生。现在她已死去，而他们漠然依旧。而我，一如既往，羞惭不堪。似乎我在他们眼中罪孽深重，根本就不值一顾。
　　神父是母亲唯一的朋友。虽然她遭万人唾弃，但我依然觉得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或许在天下儿女的心里，自己的母亲都如此。
　　教堂后面有一处墓地。母亲的墓穴就在乞丐和穷人的乱坟之中。我和牧师在一片烂泥中挖好了她的墓穴，但没有棺木。我们将她安葬下去，头西脚东。这样，当审判日到来之时，如蒙上帝眷顾，她 起身即可面向耶稣。
　　神父喃喃地诵持着拉丁文悼词，在我耳中犹如天书一般。跪在他身旁，我只知道，上帝已经把我唯一的亲人带走了。
　　我们往她的遗体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葬礼刚一结束，庄园管家约翰·艾克利夫便出现在墓地的围墙外面。刚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但想必他已经坐在高头大马上，观察我们有一段时间了。
　　“阿斯塔家的小崽子，”他对我喝道，“过来！”
　　我低着头，畏缩地走上前去。
　　“看着我。”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掴了我一巴掌，命令道。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与人对视，尤其是面对约翰·艾克利夫时。他满脸胡须，目光犀利，嘴唇紧闭。对我来说，他一直就如同怒目金刚一般。偶尔他也会屈尊瞟我一眼，但眼神里除了轻蔑再无其他。靠近他是自取其辱。他的鄙视，他的脚板，甚至拳头，随时都在恭候着我。
　　没有人胆敢苛求他的恩惠。领主弗尼瓦不在，约翰·艾克利夫掌管着庄园、法律和佃户。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下地、对他的规矩说三道四，或者缺席集会，都会招致酷刑。掌嘴、夹耳、收监、砍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啤酒酿造师的儿子约翰就因为偷猎牡鹿而被他公开绞死。艾克利夫既是法官，又是陪审团，还是执刑者，生杀予夺，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反对者便会灰飞烟灭。在他面前，所有村民噤若寒蝉。
　　艾克利夫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他*后说出口的不过是：“你娘死了，明天就把你们家的那头牛拉到庄园去吧，就当是你娘的死亡税了。”
　　“但……老爷，”我结结巴巴，笨嘴笨舌，“如果那样……我……我就种不了地了。”
　　“那就饿死好了。”说完，他策马扬长而去。
　　吉内尔神父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来教堂吧，阿斯塔的儿子，我们为你的母亲祈祷。”
　　我内心凄苦不已，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主会保佑你的，”他扶着我的肩膀，“就像保佑你的母亲一样。”
　　他的话令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难道只有死亡才是我唯一的希望？为了摆脱内心的痛苦，我朝森林跑去。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森林中左冲右撞。树枝划破了身上的灰色短袍，那是我唯一的外套；脚下的皮靴磕磕绊绊，我跌跌撞撞，丝毫没有知觉。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我气喘吁吁，泪如雨下。
　　树丛越来越密，橡树越来越粗壮，我跑进了原始森林深处。当我再次跌倒在地上时，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我头晕目眩，躺倒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枯枝败叶。密雨忽至，我浑身湿透。夜幕降临，我被埋葬在一片黑暗之中。四周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夜间的*后一次祷告——晚祷，已然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冥冥中，我突然被什么声音猛地惊醒。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头隐隐作痛，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虽然看不清楚，但我还是嗅到了空气中的味道，知道自己并不在家里，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牛睡在一起。再次嗅了嗅，这次，我闻到树林的味道，还有甜丝丝的空气。雨已经停了，空气却依然潮湿不堪，似乎黑夜汗湿了一般。
　　旋即，我想到了母亲的死，想起了葬礼，还有我的离开，也想起了一路上的跌跌撞撞。
　　我伸手摸摸额头，上面有疤痕，还有结了痂的血块。伤口的疼痛让我不由得一缩，但疼痛的感觉也令大脑清醒了不少。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置身于一片森林之中，而且还迷了路，身上的短袍又湿又冷。
　　我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在纵横交错的枝叶间，似乎有火光在闪烁。我吃了一惊，赶忙跪起身来。除了那束火光，四周全是幽暗的夜幕，死亡一般地沉寂着。我犹豫着，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求主保佑。
　　淳朴而虔诚的农户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游荡的。不过，夜幕却是罪犯、饿狼、魔鬼和他的奴才们*好的面具。我暗自庆幸，同时也在心底问自己，刚刚将我从昏迷中唤醒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心底的好奇，抑或是母亲常说的撒旦，在鼓动着我，想去火光那儿一探究竟。尽管心里隐隐害怕被人发现，但我还是悄悄地溜了过去。我壮着胆子来到火光近处。不过我一直警惕地抬着头、绷紧双腿，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有两个男人正站在前方的空地上。其中一人正是约翰·艾克利夫，只见他手里举着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当然，腰间一如既往地悬着长剑。另一个人我从未见过，从穿着打扮上看像一位绅士，面相显老。他戴着一顶斗笠，肩披长长的斗篷。斗篷下面是一件蓝色的长袍，厚实华丽，金色的纽扣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透过火把的光晕，我看到一匹雄健的马，应该是那个陌生人的坐骑。
　　两个男人正在谈论着什么。我凝神去听，不知不觉地从藏身的灌木丛中站了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那个陌生男人掀开斗篷，拿出一个皮夹子，从里边取出一个羊皮包裹。包裹上的红色封印赫然在目，他将它递到了艾克利夫的手里。
　　艾克利夫打开它。羊皮纸很宽，上面写满了字，底部还有三颗红色的封印和几条缎带。为了看得更清楚，艾克利夫将火把递给陌生人。他拿起文件，仔细看了看。
　　“老天，”他惊呼起来，一边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会是什么时候？”
　　“冥冥中自有天意，应该很快。”陌生人答道。
　　“那我得立刻行动起来？”艾克利夫问。
　　“你不是她的亲属吗？”陌生人反问道，“你难道不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吗？”
　　“他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没错。万一有人利用他大做文章，那你就危险了。”
　　艾克利夫眉头紧皱。他叠好文件，转过身来。他看到了我。四目相对，我的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
　　“阿斯塔家的小崽子！”艾克利夫惊呼。
　　那个陌生人立即转过身来。
　　“那儿！”艾克利夫指着我大叫道。他将文件扔在一旁，劈手夺过火把，“刷”地一声拔出长剑，朝我跑了过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直到他来到了眼前，我才回过神来，转身仓皇逃窜。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一丛荆棘。荆棘牢牢地将我勾住，我拼命挣扎，却动不了分毫。眨眼间，艾克利夫那张充满仇恨的脸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他举起长剑，砍了下来。
　　不过，他挥剑砍下时犹豫了一下，剑锋并没有伤到我，却砍在了荆棘上。我得以挣脱出来，在他发动致命一击前，逃了出去。我拼命地朝前面飞奔而去。艾克利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举着利剑，穷追不舍。就在他快要抓住我时，我惊慌失措，一头栽下了悬崖。尽管身材瘦弱，但我还是狠狠地砸在了半山腰上，随即沿着山坡，一路向下滚去。
　　我如遭雷击，差点背过气去。不过我还是挣扎着翻过身来，望了望后面。远远的上方有火光在闪烁，艾克利夫正站在山顶，朝下面窥视。我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我的具体位置，于是藏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火把的光亮*终撤走了，我站起身来，向远处逃去。
　　我拼尽*后一丝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奔逃着。后来，双腿实在支撑不住，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气喘如牛。 那晚剩下来的时间里，我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我提心吊胆，害怕被艾克利夫抓住，成为他泄愤的靶子；同时，母亲的死所带来的悲伤依然深深地裹挟着我；此外，神父让我去做祈祷，但我却失约了；我还违反了宵禁法令；在母亲弥留之际，我甚至还偷了教堂的酒，给她止疼。总之，我确信，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在惩罚我，而我是罪有应得。
　　我一边虔诚地祈祷，祈祷主原谅我罪恶的一生，一边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惩罚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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