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绿:追寻自然的灵光

如期而至的春风
　　今年**次感受到春风，是在麦冬果子成熟的二月底。那天和老妈去小区的峡谷散步，石板路上接连滚落出蓝紫色滴溜溜的果子。那颜色让我心生喜爱，圆果子伶俐地蹦下石板路，我就一路追着，拾来捧在手心。老妈见我如获至宝的样子，说这就是麦冬的果子啊，喏，路边密密栽着的都是。翻开路边那些繁密细长的叶子，果然看见在根部结着一串串可爱的果子，即使半埋在泥土里，也掩不住润泽饱满的蓝紫色给人的悦目之感。
　　柔和的风穿过峡谷的密林吹在脸上。重庆地处盆地，即便深冬也不大有风。记得**年到上海读大学，冬天狂风肆虐、铺天盖地，刺击到人身上似乎会直接穿过你的衣服和皮肤，在胸腔里打一个旋儿，再从后背穿出去。我和来自昆明的咪咪都没有见过这样的 “大阵势 ”，大惊小怪的方式各有不同。我是风一来就从五音不全变成 “花腔女高音 ”，似乎非得咿咿呀呀叫嚷两下才能让身体适应这般蛮横霸道的酷寒；咪咪呢，则整个人缩作一团，矮了半截。而严冬过去春风拂面，她就喜上眉梢，身体也像复苏的枝叶舒展了开来：“终于又可以 ‘堂堂正正 ’做人啦！”
　　然而即便是盆地里的重庆，春风也会如期而至。老妈说自己还是四五岁小姑娘的时候，尤其喜爱春风，那可真是甜丝丝的啊。在小院子里玩耍，玩累了趴在石桌子上就睡着了，过一会儿被春风吹醒，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那时候小院子里也栽了这种结蓝紫色果子的麦冬，老妈总爱把它们茂密修长的叶子编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子，然后又蹦到别处去玩。过一阵再回来看，咦，谁把我的辫子给拆了？！次数多了，终于发现，原来是被春风给吹散了。老妈对我叹息一声：“小姑娘时代是特别能感受到自然的，趴在窗前，会注意到大雁飞过。后来心里就被柴米油盐啊，职称啊，跟你爸吵架啊这些东西给堵住了 ——但是那些宁静的时刻，是嵌在我心里的。”
　　那天我捧回一手心麦冬的蓝紫色果子和吉祥草的红果子，还有一颗从桂树上摘下的青色果子。
　　早春的花儿爬藤上树
　　*初迎接春天的那一拨花儿当中，当算蔷薇科*声势浩大且夺人眼球吧。早在二月初爬山时就发现已有山莓率先开出了小小的乳白色花，迫不及待捎来春的消息。到了五六月，山莓会结出由许多小核果组成的娇艳欲滴的红果实。据说这红果子味甜，可直接食用，也可制果酱或者酿酒；此前未敢尝试，今年决计摘来一尝。
　　二月将尽，小区上环的樱花树几乎在一夜之间 “嘭”的一声开了个满树缤纷。一冬的枯寂色调被这一簇簇剔透的白色点亮，令人顿生赏心悦目之感。大约两周的光景，明媚的白色一朵朵黯淡、消隐、熄灭，直至*终从枝头飘落，换上一树嫩绿。
　　叫它 “樱花 ”，其实只是泛泛的名称。实际上蔷薇科樱属有无数长得相像的品种，我从来没有学会将其细细分辨；我一直简单地通过每一片椭圆形花瓣中间那个下凹的刻缺来将樱花和其他蔷薇科的小白花区别开来。一道道小小的刻痕，仿佛是上天故意让这好看得令人屏息的花树带上一些缺陷，不至于完美得不似在人间；这或许出自造
　　物主的公平，又仿佛更像是造物主的偏心。
　　当人们对春风的触手感到熟稔，就会有更多的蔷薇科树木开花了。小区中环的杏树开纷密的白色小花，花瓣较樱花显得短圆，也没有樱花那样修长的花梗，乍一看像是直接贴在花枝上的。它们五枚红褐的花萼会在花朵绽开的时候向后反折，仅凭这一点，就不会把它们认错。
　　峡谷几棵李树也点缀上了小白朵。这种花树的*美之处，就在于新叶、花梗和花萼翠嫩的碧色与洁白花瓣的相互映衬，这是初春时节*青涩动人的色彩搭配。紫叶李叶片红褐，虽没有李树那样葱翠的配色，全株的形状却是蔷薇科花树中*美的：它们慷慨地垂下枝条，将白得几近透明的、轻柔简净的单瓣花送到我们眼前，姿态是那么轻轻松松、任性随意；然而细看之下，竟找不出一丝笨拙的线条，每一株都舒展得恰到好处 ——直到月末花落，结出细小的果实，枝叶的美妙走向依然会保存得十分完好。
　　蔷薇科所有白色花朵中，我*爱的是梨花。汪曾祺《葡萄月令》这样描绘：“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初读很是惊艳。后来见清代画家恽寿平《杨柳梨花图》，梨树花枝横逸而出，黄融融的月亮从杨柳上升起，正好停留在花枝中央，映得花叶分外温柔。春夜的微风拂得柳枝几欲触碰到月亮。画上题曰 “杨柳昏黄晓西月，梨花明白夜东风 ”。
　　同代后生邹一桂颇得恽氏真传，其《小山画谱》中说梨：“三月尽花开，五出，色纯白，心初黄，开足后赭墨色，长柄丛生，叶嫩绿，亦有柄，随风而舞，花之流逸者也。写此花者，必兼风月，或飞燕宿鸟，以淡墨青烘之，则花显云气亦出；其干柔曲，老干苍黑，以浓淡墨画之，不用赭。”手上有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该书，所配邹一桂花卉图册之五正是月下梨花，花瓣的颜色当真与月色相溶。汪曾祺爱画擅画，想来自然是极懂写梨 “必兼风月 ”的。
　　沉静一旦被这些白色花朵打破，其他色彩便纷纷苏醒。重瓣棣棠黄得浓郁，繁密的花瓣更添加了重量，沉沉地坠在枝头，拖曳出大弧度的曲线，随风微微弹跳。
　　美人梅由紫叶李和重瓣宫粉梅杂交而来，调和了两者的优点。层叠的花瓣错落生动，又不至于过于繁复；一如轻轻淡淡的粉红花色，不落于俗艳，也不会寡淡乏味。或许因为跟凌霜开放的梅花沾亲带故，它们花枝的形态较之妩媚柔韧的紫叶李多一些直率简练。
　　桃花常见淡红和水红两种，花瓣比美人梅长得潦草一些，单看貌不惊人；待到繁花满树，才明白如果少了它们，你感受到的春之气象一定是不完整的。苹果属的垂丝海棠妙在一个 “垂”字，初花时*好看，修长的暗红花柄坠着淡粉的花朵或者玫红的花苞，显得尤其轻柔温存；其叶比桃叶翠绿一些，边缘微微泛出一线红。
　　木瓜五片花瓣，质地厚嘟嘟的，粉底飞红晕。仿佛为了更好地护花，它的叶子生
　　得大大长长，把小巧好看的花朵掩映在繁茂的碧色之间，引得人伸头踮脚、东寻西找
　　才能一窥芳容。同为木瓜属的贴梗海棠，有桃红色、西瓜红，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正红色；省却了花梗，花朵们一枚一枚爽利干脆地贴在花枝上，像一个个简单明朗的短句，与硬朗直截的枝条气质相投。
　　蔷薇科之外的培植花卉，云南黄素馨*闹人。它的枝条柔软随和，把满树的花朵瀑布般铺开，明黄的一大片，十分耀眼夺目。它的众多别名中，“金铃花 ”*恰切 ——那样的灿烂如金，真让人恍然产生 “铃铃 ”之音的通感。同为木樨科的金钟花，花冠逸笔草草，不似黄素馨生得圆润细致，倒是长椭圆的叶片挺括簇新，叶缘的锯齿都长得一丝不苟。
　　紫荆每年新生的嫩枝幼株花叶同时开放，稚弱谨慎、相互扶持。而老枝和主干上的花则会先于叶开放，花型并不张扬，但每一枝都十余朵簇生成束，再加上花色是浓厚的紫红，遥遥一望流光四溢；待花意阑珊，才看到胖圆的新叶衬上枝条。
　　玉兰二月底就打上了花苞，春风轻易就能将它们吹开。紫玉兰红得比紫荆更郁热，花朵满覆之时，直叫人担心那纤弱的枝条能不能承受这般的轰轰烈烈。白色的玉兰清洁无瑕，夜幕四合之时，它们微微放出荧光，虽不足以为走夜路的人照明，却也能够安抚人心。二乔玉兰是紫玉兰和白玉兰的杂交品种，花被白色作底，外面从基部泛出由深至浅的玫瑰红。不管哪一种玉兰，它们从打苞、开放直至凋谢前夕，都始终是挺拔向上、眺望天空的姿势 ——所以玉兰开放的日子，要有晴空蓝天相衬才好啊，否则真是辜负花朵们的拳拳心意。
　　野地花信
　　园林花卉春意喧闹，然而春之精灵同样会毫无偏私地化身为田间地头、荒山野地里不易为人所察的小花小朵。
　　住家对面有座山，山下是一个村落。村中田地里，金光闪闪的油菜花正在大片开放。我们家乡喊的“胡豆”按照《中国植物志》应该是“蚕豆”，我喜欢它们白色花冠上的紫色脉纹和圆眼睛一样的斑晕。萝卜花因其常见而多被忽视，其实它们生得极美——在我心目中，它们开成花海的模样，丝毫不比江浙地区五月时成片的二月蓝逊色。含苞时花瓣隐隐现出醇正的紫色，待十字形的四片花瓣舒展开来，这抹紫色就从倒卵形的边缘渐渐过渡成藕荷色，*终沁进花蕊的部分归于洁白。全株看上去那么干净轻盈，孕育的果实又这般朴素日常，真令人加倍喜爱。
　　小小的荠菜也是十字花科的，在田边闲地随处可见。这是一种很有名的野菜，无数作家为它写过文章，其中周作人《故乡的野菜》大概流传*广。他说浙东人喜欢用其做菜或炒年糕，又引《西湖游览志》，“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说荠菜花清雅，戴在头上令桃李都为自身的繁华俗艳而羞愧，未免夸张了一点。
　　在我看来，天然之物不论花繁色艳或清淡简洁，都自有其理、各具其美，谈不上高下之分，也就不应有骄羞之别——花开自在，实在不劳我们以己度之。同样花小色简的还有天葵。纤细的花梗遍覆柔毛，靠近花朵的部分会呈现出新鲜的紫红。或许为了配合羞答答的白色花朵，它们弯出优美好看的弧度，仿佛一个个小小的问号。繁缕也开小白花，本来只有五片花瓣，但每瓣各自深裂成两半，给人十片花瓣的错觉。它们繁殖力旺盛，常常一开就是一大片，如同无数星星坠落。漫坡的救荒野豌豆，正是《诗经》里采的那个“薇”。花型是豆科植物典型的模样，像一张噘着嘴的小脸。
　　阿拉伯婆婆纳眨着湛蓝色的眼睛，我猜它们是大地派出的使者，怀揣着察看春天步伐的任务。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冒出几株，不出几日，它们就越来越多，蓝眼睛此起彼伏地扑闪，仿佛是春天的万象太引人贪恋，大地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争先恐后地张望这个世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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