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踏雪-张进德书法选

序 我写字就是为了自由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北方。有一年回乡时， 父亲对我说，想出版自己的书法作品。 我到云南的出版社去打听，有个编辑告 诉我：“必须按照指定的规格来写，才能出书。” 父亲听了后，沉思数日，对我说：“我写字就是为了自由。那样不自由地写，不是 给自己找负担吗？我不愿意为了出本书，而 失去晚年*大的快乐。在束缚中写字，也写不出好字来。我写字，是有我的选择和构思的。每天晚上我想好了，想哪首诗，哪段词， 是什么意境，用什么体*好，写横幅还是直幅， 总体如何安排，有的字如何处理，这对我是 莫大的乐趣。要照他们的规格来写字，这一切就都被剥夺了。我想好了，这书就不出了。 我愿意这么自由地写下去。” 父亲说得有理。家人也认为，父亲需要的是一种使身心畅快的乐趣，如果成苦役， 反而不佳。出书的事就此停了。 有一年，昆明园林局在翠湖南门石壁上 为昆明的书法家立字碑，父亲亦在其中。 这次，就是按他们的规格大小内容而写。父亲写了两天，人家来拿走时，他仍是不满意。父亲说：“这种写法太累人了，没有乐趣， 也出不了我的风格。” 二〇〇〇年冬天，父亲辞世。通览他留下的书法作品，发现父亲在各体中皆有大的变法。 其实父亲*器重的，是作为女儿我的评 说。常常我一回家，他就高兴地唤我进卧室去， 拿出新写的字来让我看。 一幅李商隐的《锦瑟》满纸灵气。书家 李群杰评价这幅狂草：“意形非常相当，惜乎只有一幅。”可我当时没有细心去看，却说： “还是行草*好。”一句话，致使所遗书法中，行草居多，而大草却仅此一幅。 今悬于室，追悔我的孟浪。 如今，南来北往之文界朋友，在我的客厅里看到父亲的字，多惊叹赞赏。 人们说，老人家的修养已深，一看到这字， 就能被深深吸引和打动。 京城书画界友人幼民来，欣赏墙上字幅，叹道：“你父亲的字不是为了讨好谁而写的。” 二〇〇五年五月，在父亲辞世后的第五个年头，母亲为他出版了《人文书法》。由友 人盘古等精心编排，赠送乡人与亲友。此书收有家人文字及多幅生活图片，寄托家人的纪念与缅怀。 二〇〇五年九月，家乡华宁一中，父亲曾经就读与任教的母校，适值八十周年校庆。 该校将《人文书法》重印一万册，作为校庆礼品，赠送玉溪地区各中学，颇受欢迎。书法作品与所有的文化作品一样，其价 值和生命力来自生命的自由倾向和创作者面 对现实抗争的勇气与才华。 钱绍武先生曾经写了一封长信，要求 我送到父亲灵前去。 钱先生挥毫写道：“前几天老友学昭给我看了进德先生的书法作品，我立即为先生的格调所激动。先生书法毫无时下的做作炫耀习气，一种诚恳质朴又刚正不阿之风扑面而来。中国人相信艺格即人格：艺术的魅力即人格的魅力。当时我和学昭就此谈了一些书法的本质等问题。大家觉得如果他在世，我们一定会成为挚友。”其中提到的“学昭”，是吴宓先生的女公子。 李群杰先生著文道： “看了这些字画，历历如见其人。一面看，一面禁不住连说了三次‘清高’。…… 他的字里面体现了其人一种清高的情怀。有骨气，有傲气，神融笔畅，外柔内刚。看得 出他是一位洁身自好的人。他的字没有媚俗之气，浮躁之气；直抒心怀，表现个性，功底十分深厚，早年有很高的楷书造诣。书法不难于精工，却难于胜俗。” 近年来，在我的著作《中国布衣》《为季羡林辩——几多风光几多愁》等书中，曾披露父亲的几幅字画。那一幅“为季羡林先生贺寿”所代笔而书的“温不增华，寒不改叶”，从文意到写意，赢得人们的赞叹敬慕。 这使我感到，父亲的书法及其所选书 内容的意趣，为现实中许多人所爱好。 我甚至受到这样的责备：你只顾弘扬名人大家（指我做西南联大历史抢救一事）， 却对自己身边的父亲，对“布衣文化”视而不见。 有的人写字是一种附庸风雅的手段， 可我父亲具有布衣的自重。 山川信美皆吾土，父亲喜游历，寻古迹，观民俗。他因人而异，因时而作，故所书写的古文具有积极入世和创造的新鲜意象。 伴随着晚年日月，在操持儿孙的细琐家事之中，于平民的餐桌上，简洁的卧床旁，狭小的阳台间，他铺纸挥毫而作。故既有“万里云山”之浩气，又含“人间天伦”之温馨。 父亲一去十七年了。今天来出版他的书法专著，以完父亲朴素之初衷，并让那些与他志趣相合的人们，得以品赏。 我恨自己，当年没有去积极寻求书法出版之路，致使父亲生前不能看到自己的书法书，未及亲手将之馈赠亲友。 然而与当年相比，父亲不断开拓，增添佳作，使其作品更加厚重。此又令我可以自解。 比之前面的那本《人文书法》，这本《飞鸿踏雪》凸显书法的主体性，作品亦有增加。 对待时间与生命，父亲自有一种珍惜而又旷达的理念。他多次书写苏轼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自己亦做到了“以平和之心，对待生命的逝去”。 故本书命名为《飞鸿踏雪》。 自摄影传入中国，民国文人就以“鸿雪” 作为留影的雅称。封面上这四字，正取自父亲在相册盒面上的题诗。 愿父亲的自由之灵笑慰云山。 愿人们分享这份平实的文化，活得充实与从容。 张曼菱 二〇一七年处暑于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