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故园

“剃头师傅手艺高，不用剪子不用刀，一根儿一根儿往下薅，薅得脑袋起大包，你说糟糕不糟糕……”
清早，我刚一睁眼，就听见大龙一遍又一遍地念这童谣，腔调那么顽皮。我趴着窗台往院子里看，原来，姥姥正给大龙理发呢。
我想起姥姥昨天说，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男孩们都得理发。我悄悄来到他们身旁，趁姥姥不注意，伸手往大龙头上猛薅一把，转身就哈哈大笑地往外跑。
“一根儿一根儿往下薅，薅得脑袋起大包，你说糟糕不糟糕！”我嘴上念着，跑进西院儿。
西院儿是个空院儿，听姥姥说那里从前是福良铺小学，妈妈小时候就在那儿上学。几年前，福良铺小学撤并到北边大定府去了，房子就空着了。我喜欢溜到西院儿去玩儿，妈妈待过的地方，我都喜欢。
西院儿很气派，高高的青砖院墙，有两进院，都有门楼，不过没人管，门随便进。我从门楼进去，里头是个好大的院子，据说从前是小学的操场，东北角上有棵大槐树，一人多高的地方分杈，上头搭着木板，那里就成了个台子。姥姥告诉过我，妈妈小时候当学校的宣传队员，就是站到这个台子上，在上头唱《对花》、念报纸上的新闻。
我爬到槐树台子上，轻声唱起妈妈教我的《对花》：“春季里来什么花儿开？春季里开的是迎春花。迎春花开什么人儿戴？战斗英雄戴起来……”
我边唱边朝院门儿看。妈妈会不会突然进来？妈妈会来，妈妈不会来，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么想着想着，眼里就都是泪水，视线模糊了。
隐隐约约，我瞧见一个人进来了，是妈妈！她手上拿着刚给我缝好的衣裳，轻轻一跳就坐到我跟前了，笑眯眯地把衣服披到我身上，说：
“还没锁扣眼儿呢，先试试大小吧。”
等我把衣服穿上身，妈妈拽拽我的衣领，抻抻衣襟，左看右看，说：“好像过于肥大了点儿，也行吧，你这一去，得在老家待上至少一年呢，等明年这时候，你肯定比现在长得高了，这衣裳也还能穿。”
“妈妈，咱们老家在哪儿啊？”
“在河北玉田啊，我们村叫福良铺。”妈妈说着，帮我把衣服脱下来，穿针引线，一边锁扣眼儿，一边接着给我讲，“福良铺呀，不大，有一百来户人家，五百多口人，牛姓和刘姓是村里的两大姓氏，姓牛的人家住在村东，姓刘的人家住在村西。村子四周呀，是大大小小的水塘，它们像珍珠项链一样环绕着村子。水塘里生长着成片的芦苇，到了夏天，芦苇绿得让人心醉，芦花起伏飘荡，好像是成群的雪白水鸟在翩翩起舞。等到了秋天，天空湛蓝湛蓝的，芦苇呢，金黄金黄的，水面清凌凌的，四周静悄悄的，人站在水塘边上，心情恬静极了。这些水塘里呀，*大*美的那个叫‘亮水白儿’，水面又白又亮，像一面没边没沿儿的大镜子，塘底的细泥细得呀，像丝绸那么柔滑，姑娘们用细泥洗头发，乌亮乌亮的……”
“老家都有谁呀？”
“有你姥姥、老舅、老妗子，还有大龙。大龙比你大一岁，你该管他叫哥哥。到了老家，你跟你姥姥住东屋，你老舅他们住在西屋。你五岁半了，要懂事，不能像在咱们自己家这样吵人，记住了吗？”
“嗯，妈妈千万记得早点接我回来啊。”说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突然，一阵嘈杂声，眨眼的工夫，妈妈就不见了。我摸摸脸，脸上全是泪水。原来，刚才做了个梦，梦见的是去年我来老家之前的事儿。
外头有人嘶喊，敲敲打打震天响，出什么事儿了啊？我从槐树台子上下来，跑出去。刚出去，又吓得缩了回来。我躲在门楼后头悄悄往外看，只见迎面走来黑压压一大帮瞎子，他们打着镲儿、敲着盆，嘴里怒吼着，从村东头往西来。他们挨着每家门前经过，走走停停，一停下就密集有力地打镲儿、敲盆，声音愤怒得很，地面、院墙都跟着震颤，连树上的老鸹也没法待了，在空中低旋。我只好把耳朵捂起来。他们的敲打声那么激烈，一开始我听不清他们在怒吼什么，后来才弄明白，他们喊着让欺负乐亭先生的臭小子们出来，他们要讨个说法，我一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一块堆儿来那么多盲人，一色儿破旧的衣裳，黑压压的，每个人脸上都极严肃、愤怒，他们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些欺辱人的小孩儿，那阵势把大人们也惊住了。我悄悄观察，发现跑出来看热闹的小孩都是女孩，没有一个男孩，那些男孩，平时欢实得比野兔跑得都快，现在全都吓得躲起来啦。
盲人们悲愤地走着，已经走到四姥姥院儿门口了，眼瞅就要到我们院儿了，我赶忙跑回去。大龙像一只瘫软的小赖熊，黏在姥姥怀里，他在哭呢，又不敢出大声，说啥不让姥姥下炕。
我告诉大龙，瞎子们只是敲敲打打，嚷嚷着要找人，可也没见往谁家屋里进，乐亭先生本人并没有来。大龙不听，怨我怎么把门开了，得跑步前去赶紧给他关上。我跺脚：“哼，才不关呢，谁让你欺负乐亭先生？！”姥姥点着大龙的脑门儿，问他这会儿豹子胆都哪儿去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哎呀，大龙吓得尿裤子啦。
盲人们绕着村子打镲儿、敲盆，喊着找不着那些欺辱人的小子绝不离开，那声音能把人心震出来，我吓得也不敢再跑出去看了。大队干部来通知各家各户，赶紧到大队部开会商量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