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

　　《天尽头/丝绸之路丛书》：　　一坨草　　割草机一路突突突奔过去，草地就亮出青湛湛的头皮。　　他想摸一下大地的头皮。他停下机子，从驾驶楼里钻出来。他没用手摸，他在地上走来走去，他的手搁在下巴上。他有个大下巴。结结实实的大下巴上长满黑茬茬的胡子，胡子绕嘴巴长一圈，把嘴巴捂得严严实实，说话吃东西才露一下面，跟森林里的野兽一样。新疆男人都长这么一嘴巴胡子。他比别人长势凶猛。电动剃须刀啃不动，必须用刀片。　　他用蒙古刀刮过胡子，刀刃在皮肤上嚓嚓响着，他真想给自己来一刀，对准胸口或者剔出骨头。那种冥想中的快感常常弄得他坐立不安。深更半夜，他呼一下坐起来，从墙上抽出刀子，月亮落到刀刃上，小小一点儿，可亮得不得了，晃晃着就成了金月亮，豆子那么大一点儿的金月亮叮在他的下巴上，就像一个痦子。胡子越刮越旺，几天工夫就把嘴遮住了，下巴也不见了。　　牧草就这样长高了，变黄了，大草原喘着粗气。割草机跟蚂蚱一样，听见草原喘气就急爪挖脑蹦跶个没完没了。机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油上得饱饱的，工具箱叮里咣啷，*后攥在手里的是一把扳手。他拎着扳手转圈圈，他在胡子上试了一下。别人就笑他：“停伙呀。”“。啥？”他莫名其妙。人家就告诉他：“你不是卸嘴巴嘛，还是你干脆！”他噢了一声，他总算明白了，胡子只能刮不能拔，拔也只能一根一根拔。像他这样拎个大扳手。非把嘴巴卸下来不可。他悄悄把扳手放进工具箱，他听见草原长长出了一口气。辽阔原野的出气声缓缓的，杨树和榆树全都静下来，树荫里的土房子也静下来，鸡呀狗呀跟影子一样晃晃着，街上的行人也是些轻飘飘的影子。女人们在房子里，听不见她们的叽喳声，她们跟鸟儿一样爱叽喳，不叽喳她们也听见原野上传来的出气声。　　从大地胸腔里呼出来的气息静静的，连灰尘也停滞在空气里，跟金色的小鱼一样。孩子们早就停下手里的游戏，他们仰起脑袋看那些灰尘，灰尘是在他们的眼睛里变成小鱼的。小鱼越来越多，所有的灰尘都变成了金色的小鱼。孩子们也看见了他的胡子，孩子们说：“叔叔，你的嘴巴起火啦。”　　太阳在头顶一闪一闪，把胡子点着了。这么长的胡子，太阳不点，它自己也会着起来。　　他钻进驾驶楼，割草机轻轻叫起来，跟蚂蚱一样，三蹦两蹦到了野外。牧草一身金黄，密密麻麻站满整个原野。割草机吸口冷气。不是出气，出气的是高高的牧草。他不知道自己给割草机说了句什么，割草机往后缩，缩到路上，绕个大圈子。草沙沙响起来，草认出割草机，才让割草机进去。割草机一进去，草就倒了。大片大片地往下倒。他让机子慢下来，慢得跟人走路一样，草还是往下倒。机子越慢，草倒地的声音越大。“哗——啦”一个很长的回声，跟刀子一样，在他的心上长长地拉一下。他希望刀子在他肉上拉，肉上一拉，心就静下来，心像睁开了眼睛。　　大地睁眼睛呢。割开的地方亮晃晃的。大地的眼睛越睁越大，那是机子加快了速度。他不知道这双眼睛要大到什么程度。他顺着那亮光刮下去，更大的光在他身后升起来。机子突然停下。　　这种突然的中止不是一次两次了。从牧草深处升起的光芒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他能不能把机子开快一点儿，从那亮光里穿过去？他这样试过，他差点从驾驶楼摔下来。他是个强壮的男人，他在地上走动的时候能感觉到这一点儿。他的双腿，尤其是尻子，跟磐石一样，稳稳的，这么安稳的尻子坐在割草机里，草轻轻一拍就把他拍下来了。　　他从驾驶楼里钻出来。已经割出很大的空地了，他在空地上走动。空地很亮，又大又亮，他知道他走到大地的眼睛里了。他也不刮刮胡子。胡子拉碴到这么光堂的地方来，他很不自在。他就靠边走，走着走着走到草窝子里去了。他的腿就不听使唤了，他跟狗熊一样在草窝子里乱窜，越窜越凶。他是个熊吗？他已经是个熊了，喘着粗气，淌着汗，臭烘烘的，一路窜过去。压倒一大沱子草。他坐下喘气，汗跟水一样唰唰唰。草把他埋了。他就打滚，跟狗熊一样打滚，越滚越圆。狗熊有个结结实实的大尻子，他也有个结结实实的大尻子。这么大一个尻子滚起来跟碌碡一样，一下就把草压趴下。草贴在地上，跟梳子梳过的一样。　　他滚得很有章法。刚开始有点乱，滚着滚着就滚出了名堂。尻子好像长着眼睛，撵着草滚。草索索抖起来，想收敛都来不及了，被压趴下再也起不来了。草有腿有脚就是站不起来。他越滚越爱滚，越滚越欢。滚着滚着他就不滚了。老婆说他是个瞎熊。他不滚也是个瞎熊。瞎熊不是滚出来的。这么滚一滚能体验一下瞎熊的感觉。　　他想他老婆。起初老婆不愿意。老婆肯定不愿意，那时老婆不是他老婆，谁的老婆也不是，是个丫头。他看上人家丫头，就整天跟在人家尻子后边跟过来跟过去跟个狗一样。这么跟下去不是个办法。有人给他出主意，那都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这种事稍微点一下就行了。他再也不撵人家了。他蹲在草窝子里跟猎人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