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印象

云岩寺求签
都说白云观的签灵。当盛大的庙会来临的时候，求签者从内蒙古、山西、宁夏、甘肃等地云集于此，上山的道路水泄不通，黄河上的渡船时而来时而往，有时候会发生沉船的事故。尽管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去白云观，且还刮着春天里乍暖还寒的大风，求签者依然络绎不绝，依次点香燃烛，在蒲团上磕头，往捐助箱里塞钱。摇签者不知是个道士还是俗人，勤勤恳恳地晃动着签筒，求的人巴巴望着，那竹签落下有时迟有时快，抢样地拾了去，将号码写下，再到另一处去换签文，尚须交两角钱。按了程序，得了一张中平签，题为“春兰秋菊”，大意是原本上天安排是春天事好，可是却遇有波折，但到菊梅开花时，一切均会实现：身体会健康，讼事可解，离别的人聚首的日子也将到来。读了这签，只当游戏，却也觉得它并不一味地说好，反真实可信。本来世事多蹇，愿望又总高过实际，怀有耐心和希望，总是不错，且做一句忠告也罢。然后，我们便下了山，沿着黄河，一路来到佳县城南，那里有一小寺，名为云岩。那寺贴了山崖，窄窄的一条，说是宋代的寺，有几处废弃的石窟布在石壁，是个荒寺。看寺的有一老一少，老的姓郭，已届七旬。他举了蜡烛，照那窟内残壁上的石佛给我们看。幽幽的烛光摇摇曳曳，那风吹日蚀的残壁上隐约的刀刻斧凿痕迹，在烛光中闪忽不定。然后他引我们到了洞窟的内室，释迦牟尼端坐殿中，顶上有一盏电灯亮了，佛前供有香烛，也有一具签筒。老郭劝我们既来之，不如求个签去。虽然已在白云观求了，可此处的签自有个异。白云观是四十九签，此处则一百签，签名也不相同。这里求签的规矩也颇严，须长跪佛前，直至签落。那电灯忽然灭了，不知是什么预兆，室内很幽暗，风在山崖下黄河上呼啸。老郭捧着签，幽幽地说：这是远道来的客，她们从上海来，上海是很远的地方，有数千里的路啊，倘若有什么过错，是因为她们不懂规矩，千万莫怪罪她们。然后他便开始摇签。记得那签是极迅速极果断地摇落下来，是第八十九签，中平，题为“班超归玉门关”。将签筒放下就领我们去读签文。那小的走在我们身边，兴致高高地说：这里的签是可信的，曾有一加拿大华人来此，求了三次，三次均为同一签，下下签，将她的脸都吓白了！那小的很得意地回忆那一时的情景，远不如老的来得宽厚仁慈，想是修炼还不到家。问他从哪里来，他跃跃地正要回答，却被老的阻了，淡淡代他说了句：山下的，便不多言。说话时已进一小窑，那小的跳上炕去，在角落里寻找签纸，好叫我们带回家去。老的则打开一大本签文，为我们一一解说。我的这一签与上一签竟不谋而合，亦是劝我勿急勿躁，事成总在日暮时分，一日之计在于晨，一月之计在月末，一年之计在于晚年，所谓“等得时来，日落天亮”。默想一时，觉得这一句是可应用一切人生。一生的艰苦卓绝，悲欢苦乐，待到终结，还不是了也了，不了也了？既可说“等得时来，日落天高”，也可说“日落天高，便是时来之时”。虽是人生普遍的道理，却为何偏偏为我求得，两签又如同出一辙，心想大约真有个天意，窥得了我的症结，来为我做一个回答。总是见我太性急，太心高气傲，样样都太求好求速，求不得便灰心丧气，容忍不得半点不顺心的遭际。平生又太受宠，样样得来容易，不知人世艰难。于是就来劝诫我，要我随遇而安，心平气静。反复对照签文，心下总觉得事情有几分神奇，便想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风在窑洞外呼啸，我们问那老的，终日守了这寺，不是太寂寞了吗？老的说他并不怕寂寞，他这一生的故事可供他抵消再一生的寂寞了。他合上签本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这一生啊：一九四二年在佳县入党；一九四六年由党派去榆林城白区工作，当年为叛徒出卖被捕；一九四七年释放；一九五八年因叛徒罪判处十年徒刑（因一九四六年派他去白区工作的单线联络领导人失踪）；十年后留场；一九八二年平反回来；一九八四年到云岩寺看这寺庙，已过了六个年头。这一生崎岖不平，到头来得了这一份清静，也无所求了。告别了一老一少，走出云岩寺，日头已从大风的帐幕后沉沉落下，黄河流淌。*终也不知那小的为什么来到这寺里，又将在这寺里待多久；也忘了问那老的有没有为自己求一张签，这签文又是什么；而我，在日暮之前，又应当做什么，抑或是盼望些什么？黄河，你能回答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