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夏

我注意到街灯周围的光晕如何在一刹那闪耀起来，同时发出邪恶的撕裂声，当我抬头望去，能看到头顶上的星辰正在旋转，能看到它们正在燃烧，比它们照耀的城市还要明亮。
我正在移动，正从我站立的位置上被撕开，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它就这么发生了。我伸出手去触碰铁栏杆，手指似乎能直接穿透过去，我不再知道何为真实，何为想象。我正在移动，可我不知道是何原因，也不知道如何发生的。然后我便看到了，不，感觉到了那处。我觉得这仿佛就像一拳打在了我的肚子上。
妈妈的那栋房子，她的家。楼房的外形印刻在夜空中；空空如也的窗户已经被木板封上；链条状的围栏将房子圈了起来，上面带着安全警示。此前我曾经想象这栋房子状如黑乎乎的残垣城堡，里面充斥着幽魂，但实际上，它与我的想象毫无相似之处，这里宛如一座避风港。
一条小径把这栋房子与同排的其他房子分割开来，所以它如同角落里的前哨般孤独地矗立在那里。当我用意念将飘离的身躯移向这栋房子，再强行把意念专注于它身上时，我发现自己的舌头几乎能尝到那些砖头和灰泥的味道。抵达此处只花了几秒钟，然而在我的脑海里，每一秒似乎都在慢慢地把我进一步抽离，仿佛我把一连串意识碎片留在了清醒状态。
安全围栏的链环在我身边飞舞，我摔倒在围栏里，摔得那么重，以至于觉得自己的重量能通过隧道穿越围栏、穿越沥青，进入下面的泥土中。在一片狂乱中，我希冀围栏有不太结实的地方，让我进去，但令人惊奇的是：当我一动这个念头，它便发生了，因为我正连摔带滚地越过围栏，跌跌撞撞地走在狭窄小径，冲进墙里，墙壁把我的肩膀和肘部都刮伤了。地面从我脚下消失，我半翻滚半踉跄，沿着建筑物间狭小的缝隙走下去，在侧门外发现了一个由混凝土铺砌的小广场。过了一会儿，但这一会儿可能是上百万年之久，我的膝盖在身下弯曲，身体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我抬头从建筑物中间望去，能看到一条狭窄的天空。我不确定这是真实的，抑或是想象的，可我看到天空向内、向上开启，烈火喷涌而出。就在烈焰将我吞噬之前，我的舌头尝到了烧焦的黑色余烬的味道。

这是同一弯明月。在我紧闭的眼帘下，这个想法油然而生。
我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抑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放心了，我并没有死。我把手放在胸口，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迅速而紊乱，可的的确确还在跳动。
我又躺了一会儿，能感觉到肩胛骨和臀部下冰冷的混凝土。我一定是在外面逗留好一会儿了。随着雾气渐渐散去，我觉得脖子上的筋腱在尖叫，抗议它们被扭曲的样子。当我调整脊椎时会觉得疼，可我并没有太多选择。小皮一定会疑惑我在何处，我也在疑惑自己身在何处。
这段情节是不是意味着我终于必须去看医生了？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颇费了些工夫才抬起沉重的眼帘，寻找那条细窄的夜空，心中隐约希望：我并非抬眼望向天空，而是身处高空之中，正在鸟瞰纵横交错的布鲁克林街道。所以当我看到天空还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时，我松了一口气。
我慢慢坐起来，后背靠在侧门上，等待耳朵和太阳穴里的血液停止翻腾。假若我敢于露胆披诚的话，那么心中便会明了，自从我收到妈妈离世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支离破碎的边缘。那时，我接到爸爸那个可怕的电话，他的话语里弥漫着浓重的哀伤，让这些话听起来不像真的。那一刻宛如一个轴、一根杠杆，自此，我的余生便被架在这条杠杆轴上。可能就在此时——就在那段视频之后——我也许不再因失去她而被压得直不起身，可能就在此时，我正在支离破碎。
“很抱歉，信号传输中断，正常的卢娜很快就会回来。”我喃喃低语，自己的声音让我感到安慰，至少我还是真实的。
我歇了一会儿，听到街道上有两个孩子走过，他们说话的口音十分浓重，我无法确定他们在说什么，或者在说哪种语言……西班牙语吗？我的眼睛开始缓缓聚焦，然后我意识到：眼前的情景与我认为自己被什么东西撞倒前所看到的情景有些许差别，虽然差别很细微，可的的确确存在。我原本十分确定自己在路上撞到的是个巨型垃圾桶，可这些巨型垃圾桶不见了。相反的，就在我的左边放着一对老式的金属垃圾桶，里面装满腐烂的垃圾，我的鼻孔里充满泔水的酸味。不管是谁往这些垃圾桶里倒满垃圾，他并没有做好回收再利用的工作。我把头扭开，远离恶臭，然后才慢慢明白过来，那些砰砰声并非来自我的脑袋，而是来自妈妈的那栋房子。
是的，从一扇亮绿地下室门的另一侧传来低音鼓缓慢而稳定的颤动。随着我的晕眩感的消失，我看到曾以为环绕房子的围栏根本不存在，那条压抑黑暗笼罩的小径非常敞亮。有辆车缓缓驶过，使我能看尽小径的全长。这条小径看起来很陈旧，甚至很古老，有点像你在《警界双雄》追车场景中看到的盘桓在山顶的车径。汽车一路散漫地喷着气，发出响声，有人正摇下车窗，年轻男人从车窗的缝隙中向我看不到的某个可怜女人大声叫喊，嘘声起哄。
我转向这栋房子，想弄清楚声音的方位：声音来自首层。愤怒使我箭步来到房子前。这不是他们的地盘，是她的。
我别无选择，不得不走进去。当我走向房门，四肢犹如注铅，依然十分虚弱。门上有个诡异的狮子头黄铜门环，以及一个门把手，看起来像是一扇内门。门上没有锁，不管斯蒂芬妮姨妈给保安公司支付多少费用让他们照看这个地方，花的钱都太多了，全然不值。
闪烁的荧光灯散发出两道明亮的光芒，让屋里所有的阴影全部遁形，我猜想这间屋子以前是个工作间。我感到十分惊讶，闯入者竟然设法接通了电源。当我站在那里，环顾房间时，一股情感向我涌来，席卷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仿佛认识这个地方。妈妈经常向我们讲述她在这里成长的故事，描述在她非常年幼的时候，她的母亲如何教她使用缝纫机，就像她在我们处于同样的年龄时，教我们如何使用缝纫机一样。
当我环顾房间时，便惊讶地看到有几包材料还放在特殊搭建的搁架上：焦黄色的、深紫色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图案和条纹之类，让人眼花缭乱。一张长桌子上摆放着两架缝纫机，它们反射着灯光，看起来熠熠生辉，我想知道它们是否还能工作。当斯蒂芬妮姨妈80年代初期搬出去的时候，她一定让这栋房子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原有的模样，这里宛如一个时间罐、一座纪念碑……也许是一个纪念馆。
我走到楼梯底部，就在此处，《加州旅馆》的声音更加响亮了。
在肾上腺素的推动下，我走上楼梯，把正传出音乐的房间门猛地推开，里面大约有六七个人，他们转过来，看着我。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于是大笑起来，如释重负。这些并非什么喜爱摇滚乐的麻木不仁的毒品交易者，他们很年轻，比我年轻，也许是学生，正在开70年代的化装舞会，每个人的装扮都臻于完美。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大胆明亮的色彩，十分耀眼，仿佛我正通过照相机的镜头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