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悲者

　　1963年11月23日 　　雷吉˙克兰菲尔德巡警拐过弯儿，走进托特尔小巷，他的手电筒打出的光柱在迷雾中显得特别具有穿透力。如果雷吉的父亲还在人世，一定会把今晚这厚重的浓雾称为"真正的黄色浓雾"。 　　这雾也很阴冷。雷吉把身上的夹克衫又裹紧了一些，满心希望警局那几个小伙子别忘了热热茶壶。如此寒夜，他可不想在回去时发现一壶冷茶。不过，至少今晚街上很安静，毕竟所有人都在家里收看来自美国的新闻。那件事，实在是糟透了。 　　这不是他的辖区。他的酒友罗林斯巡警突然声称自己得了流感，雷吉虽然不怎么相信，但还是在*后一刻跟他换了班。弗雷德明明健壮如马，他俩认识这么久，雷吉连鼻涕都没见他流过。据克拉夫警长回忆，这一切估计和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脱不了干系，弗雷德昨天回警局时脸白如纸，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雾里有没有的人"之类的话。其实，多半是弗雷德出去巡逻时在玫瑰皇冠酒吧里喝了太多的烈酒吧。不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雷吉经常回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弗雷德倒也一直愿意跟他换班。 　　雷吉发现自己又想起了父亲。都已经两周了啊。两周前的那一晚，雷吉例行前往养老院探望父亲，然而，雷吉离开后还不到半小时，他就去世了。这一切仿佛都由父亲特地安排好了，他先等自己唯一的儿子安全地坐上91路公交车回了家，然后才赴天国报到。 　　这倒不是说他父亲信什么在天之灵。实际上，雷吉的父亲只会在每年平安夜去一次教堂，这还是因为他答应过雷吉的母亲，在她死后替她前往。"如果真有什么在天之灵，我可不会不知道。"他以前经常开这样的玩笑，"你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我耳边叨叨，她若真是在天有灵，没人能阻止她从坟墓里爬出来继续唠叨。" 　　当然，他现在已经去和母亲做伴了，无论到底是去了哪儿。 　　雷吉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得知父亲的死讯：他用警局的电话联系了养老院，本意只想问问父亲昨晚睡得是否舒服。雷吉自己家里没有装电话，所以养老院工作人员联系不上他。当然，现在他也没必要再装了。 　　雷吉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扫过福尔曼废料场的木门，他停下脚步，查看这些门是否已安全锁好。有传言道，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日夜在附近闲逛。虽然目前还没有接到私闯废料场的报案，废料场也没丢过什么东西，但这些孩子本该跟家人一起待在家里，不该到这儿来闲逛。至少，在他值班时不允许。 　　"雷小吉……" 　　雷吉猛地转身，来回挥舞着自己的手电筒，动作犹如花剑选手，"谁在那儿？" 　　"雷小吉！" 　　雷吉打了个冷战。这可不好玩儿。唯一会叫他"雷小吉"的人只有他的父亲。不管现在是谁在叫他，这人都得好好解释一下原因。 　　"我再问一次，是谁在那儿？" 　　随后，他手电筒的光照到了一张脸上，它从厚重的迷雾中缓缓浮现出来。这张脸，实在没法让人有任何好的联想。 　　"我是克兰菲尔德巡警，"他表明了身份，"报上名来！" 　　"雷小吉，是我啊！" 　　雷吉顿时觉得双腿一软，不得不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扶住废料场的大门，这才稳住了身子，"爸爸？" 　　越来越多的雾气随风聚拢，这张脸也随之渐渐成型、愈发清晰。毫无疑问，那正是雷吉的父亲。 　　"爸爸！"他哑声喊道，忽然非常口干舌燥，"爸爸，我……我不……" 　　"雷小吉，你抛弃了我。" 　　"什么？" 　　"那天晚上，你抛弃了我，任我独自死去。" 　　雷吉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重重撞在门上跌坐在地，蹭得挂锁链条哗啦作响，"不……你不明白！" 　　"我当时多孤独啊，雷小吉。我又孤独，又痛苦，还没法呼救。" 　　"但，但是，爸爸……"雷吉不停地眨眼，想把眼泪压回去，"我必须坐末班车回去。你也知道，我每次坐的都是那班巴士，每次我来……以前我来看望你的时候都是的啊。你是知道的。" 　　那张脸又飘近了些，从迷雾中凸现出来，而且，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真实起来。 　　"雷小吉，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吧？"那张脸说着，表情扭曲成了怒火中烧的冷笑，"被自己的家人抛弃，被自己这辈子尽心照顾的人置之不理！" 　　"不是那样的！"雷吉啜泣着，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要是我知道的话，我会留下来的。我保证！" 　　"留下来看着我死去？" 　　"是的，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样我就会留下来，也能帮你呼救了！" 　　"但是你没有留下来，雷小吉。哪怕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爸爸，求你了……"雷吉的声音非常小，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那张脸咧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尖牙，冲他直扑过来。雷吉松手任手电筒掉落在地，转而紧紧捂住了双眼。"不！别！" 　　随后，雷吉˙克兰菲尔德巡警亡父的那张脸，发出了尖啸声。 　　1 　　塔迪斯的引擎仿佛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发出了阵阵哀鸣。它正一寸接一寸地从翻腾不已的巨型水涡里往上缓缓攀升。风暴愈发猛烈，水浪相互拍击，浅绿的水花泛着泡沫，从塔迪斯洞开的门外奔涌而入，灌进了控制室里。空气中则弥漫着淡淡的牛油果味儿。 　　在这些浪潮和水花当中有一根链条，它粗大坚固，一头缠绕在中央控制台底部，另一头则延伸出去，浸没在门外香气四溢的水浪之下。这根金属链条已经绷得很紧，塔迪斯逐渐上升，扯得它嘎吱作响，拼命抗议。不过，它终究还是承受住了另一头拴着的东西的所有重量。 　　"有什么发现吗？"博士喊道。他浑身湿透，从头顶到脚趾都沾满了肥皂泡，他的双脚则紧紧扣住了中央控制台底座。他拼命拉起一根蓝色把手的操作杆，敦促塔迪斯继续往高处飞，他用力之大，压得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克拉拉紧紧抓着塔迪斯门后的电话，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靠近水面，冒着险迅速瞥了一眼那根链条：它的另一端深深埋进了下方翻腾着翠绿泡沫的风暴中。"暂时没有！"她大声回应着，水从她的头发里滴落下来，掉进了她的眼里。克拉拉冒险松开了一只手，去擦拭眼睛里的水。 　　此时此刻，塔迪斯的飞行斜角已达45度。博士知道，自己只要滑上一跤，就会像那根链条一样掉出塔迪斯大门，摔进水里，甚至来不及喊上一句"阿尔法瓦˙美特拉克斯"。博士转动着旁边那个操作面板上的轮子，伸出另一只手按下了一堆开关，惹得本已尖叫不休的塔迪斯引擎又提高了一档音量。"加油啊，性感女神！"他鼓励道，"我知道你能行！" 　　"多谢夸奖，"克拉拉答道，"我还以为你从不留意呢。" 　　博士脸红了，他松开开关，用手轻抚着操作台。"对不起，亲爱的，"他小声道，"我说的是你--不是她。真的。" 　　负重之下，链条再一次嘎吱作响。博士审慎地看了一眼链条，稍稍琢磨了一下自己选的金属是否足够结实的问题，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完成这项任务。他手边倒是留有一条用矮星合金锻造的链条，那就是特地为大工程准备的--但要把它从储藏室里拿出来，恐怕至少得要十个博士齐心协力才行，而他可没那工夫打电话一个个叫人。 　　"那里！"克拉拉大喊道，"我看见那艘飞船了。它已经快到水面啦！" 　　"太棒了！"博士叫道，"我们再……*后……拉一次！"博士咬紧牙关，用力拉下另一根操作杆，为塔迪斯的引擎送去了更多动力，"好吧，现在冷藏室里的所有东西都得开始解冻……" 　　链条发出沉闷的声响，上面的金属环滑过了塔迪斯的门廊，划破了门边的木头。克拉拉抓得更紧了，她甩开飘进眼里的深色长发，一团污泥和泡沫随即溅到了塔迪斯的门上，然而，那团东西竟似乎变幻成了一张脸的模样。克拉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那简直太像…… 　　塔迪斯猛地颠簸了一下，克拉拉摔在门上，肩膀蹭过上面的纹路，把它擦掉了。她又向下看了一眼，那滔天的浪潮散发着香气，在她脚下翻涌起伏。想来也是奇怪，不到三十分钟前，她还在下面，跪在一片坚实干硬的土地上。 　　突然，塔迪斯控制台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一阵声响："博士！你在吗？我是佩妮……" 　　博士很想按下开关，打开麦克风，可他意识到自己的两只手都得忙着操作塔迪斯。于是他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用下巴按下了开关。 　　"佩妮你--好--啊！我是博士，你的声音我这边听得可清楚啦。你们怎么样啊？" 　　"大家都好！"佩妮回答道，"差点被洪水追上，真是万幸，幸好我们早一步回到了'卡特号'上，不过好多设备都没来得及搬运回来。" 　　"设备可以换，"博士说，"人可不行。嗯，其实有个星球上人也可以，但他们不准我再进去。说来话长。我只是想把那位一直在那儿的澳大利亚空姐给他们退回去而已，虽然她本人并不知情。" 　　突然，塔迪斯向后一歪，随即恢复了直立状态。那根链条也顿时松了。 　　"我们成功啦！"克拉拉尖叫道，"他们脱险了！" 　　博士把操作杆拉回原位，然后跑到了他的同伴身边。塔迪斯门外，挣脱了束缚、从水里慢慢升起的，正是那艘二级太空探索飞船--"SS.霍华德·卡特号"。飞船不大，主要用于星球间的短途旅行，并不适合星际穿越。飞船上的三名机组人员在驾驶舱的有色玻璃后面冲他们挥着手，表达着感激之情。 　　佩内洛普˙霍尔罗伊德教授通过自己的耳机说着话，她的声音穿过塔迪斯控制台上的扬声器在四周回荡："博士，你救了我们的命！大恩如何言谢？" 　　"不必言谢，"博士答道，"我们整天都在做这种事。" 　　"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日常工作。"克拉拉笑道。 　　"好吧，总之，我们这整支考古队都心怀感激。"佩妮说道。 　　"飞船情况如何？"博士问。 　　霍尔罗伊德教授同副驾驶交流了几句，然后答道："水浪暂时弄灭了我们一台引擎，不过，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重新启动了。" 　　博士微笑着说："听起来情况不错。" 　　"一路平安。"克拉拉道。 　　"没问题，这还多亏了你们呢。"佩妮说，"现在可以松开挂钩了……" 　　随着一阵沉闷的金属声，"卡特号"飞船头部的钳子松开了那根沉甸甸的链条。博士掏出自己的音速起子，看也不看地冲着身后了几下。塔迪斯控制台上的一个开关动了，那根链条开始往塔迪斯里回卷。 　　那根救生索脱开后，"SS.霍华德˙卡特号"在空中慵懒地转过身，发动了仅剩的那台引擎，随后便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海浪喷溅出的迷离云雾中。博士和克拉拉站在门边向他们挥手，直到飞船消失在视野里。然后，他们用力关上了塔迪斯的门，怒视着彼此。 　　"这全是你的错！"博士嚷嚷着扯下身上湿透的外衣，扔到了身后。然后，他跺着脚走向了控制台，发出好一阵吱嘎声。 　　克拉拉紧跟在博士身后，问道："你什么意思？我的错？" 　　博士气冲冲地在控制台键盘上敲打着坐标，"我本来在下面玩儿得正开心，你倒是好，非得把它毁了！" 　　"我把它给毁了？" 　　"没错！"博士头也没抬地厉声答道，"你把它给毁了--还让我的领结浸满了水。" 　　"至少现在你身上干净了啊，"克拉拉道，"半小时前，你浑身上下都是土。我也是。" 　　"那叫考古，"博士转过身，面向克拉拉，"身上总得弄点泥才像样。那可是乐趣的一部分。" 　　"哼，我可不觉得那有什么趣！" 　　"所以你成功地让大家都知道了这一点，是吧？"博士举起双手，手指开开合合，仿佛在操纵一对木偶。 　　"噢，博士！我好无聊啊，我的牛仔裤上还全是泥！"博士模仿着克拉拉的声音，摆弄着一只手，"呜呜呜！" 　　"嗯，那你为什么不先回塔迪斯，等我们弄完呢？"代表博士的另外那只手说道。 　　"不，"代表克拉拉的那只手说，"因为你会玩儿得忘乎所以，完全忘记时间，你总是这样，而且你会一直自顾自地玩儿下去，却不带我。" 　　克拉拉盯着博士的两只手，"这里面有一只代表的是我？" 　　博士举起了自己的左手，"这只。" 　　"所以另外那只是你？" 　　"是的。" 　　"它下巴不够长。"克拉拉评论道。然后她蹦跳着下了台阶，走到控制室后部，开始脱身上那些湿透了的衣服。 　　博士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然后垂下了双手。"那你也没必要把一切都毁了。"博士喃喃道。他发现克拉拉正在换衣服，便慌忙转过了身，"你就不能去塔迪斯的衣帽间换吗？" 　　"不，不行，"克拉拉说，"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在操作室里放一套备用的衣服以防万一，记得吗？再说了，如果要我晃悠到衣帽间去，没准儿半路上又会毁掉你别的什么东西呢。" 　　"没必要这样冷嘲热讽吧。"博士闷闷不乐地拉下脸，拨回了飞行操作杆。与刚刚那股痛苦劲儿相比，塔迪斯的中央立柱现在可轻松多了，它上下移动，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嘲讽是智慧的*低形式，你知道不--不过，话说我有一次遇见过一位独角喜剧演员，居然是个桑塔人，倒是挑战了这一点。" 　　"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克拉拉说，"我只不过按了几个按钮。"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