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8·假秤

安德烈亚斯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他面对的是天堂里的法官。他也已经不再是小男孩了。他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周围都是跪倒在地的人们。他朝前走了一步，木假腿敲击在地面上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原来他正站在柔软的云层之上。他回忆起了自己为那尘世的法庭而准备的演讲，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在身体里膨胀，脸也顿时烧得通红。从他的灵魂中，孕育出了一个个愤怒的、暗紫色的词语，成千上万的、上百万的词语。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些词，也从没有想到过，读到过。这些词深深地沉睡在他的身体里，始终被那贫瘠的理解力所压制，在生命的残酷表皮下渐渐枯萎。现在它们开始萌芽，继而从他身上掉落下来，就像花朵离开树木。背景里传来轻轻的音乐，带着某种隆重的悲哀。安德烈亚斯听到了音乐，他自己的声音也同时在耳中嗡嗡作响： 我从虔诚的恭顺中苏醒过来，投奔鲜红色的、反叛的执念。上帝，如果我还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你的面前，我就会否认你的存在。但是我亲眼看到了你，亲耳听到了你，所以比起否认你，我不得不做更坏的事：我要辱骂你！你在漫无目的的丰产之中创造了上百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他们长大，虔信而隐忍。他们遭受各种打击，以你的名义。他们向皇帝、国王、政府致敬，以你的名义。他们让子弹在自己肉体上钻出化脓的伤口，让三棱刺刀刺进自己的心脏。他们在你的工作日里匍匐在车扼之下，而酸腐的周日节庆以廉价的光彩装裱起那残酷的一周又一周。他们忍饥挨饿，默不做声。他们的孩子枯萎夭亡，他们的妻子变得虚伪而丑陋。法律如同阴险的攀援植物爬满了他们的道路，你制订的条条戒律构成的灌木丛缠住了他们的双脚，他们摔倒并向你乞援，但你并不会伸手扶起他们。你苍白的双手会被染红。你石化的面容扭曲了，你笔直的肉体佝偻了，就像我那些被击中了脊柱的战友。而另一些人，你爱的那些人，你亲近的那些人，你允许他们惩罚我们，却不需要他们赞美你。你免除了他们的祈祷和献祭、正直和恭顺，于是他们就可以欺骗我们。他们的财富、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罪孽、他们的惩罚，都是由我们拖拽着的重压。我们替他们承受了痛苦，替他们赎罪，替他们背负过错和罪行。我们杀死我们自己，只要他们有这样的愿望。他们想要看到瘸子，我们就走过去，从关节上卸去我们的腿。他们想要看到盲人，我们就任人刺瞎我们的双目。他们不想被偷听，我们就变成了聋子。他们想要独享美味和芬芳，我们就向自己的鼻子和嘴扔手榴弹。他们想要饱餐独食，我们就磨面粉。而你在场，却袖手旁观？我要造反推翻的是你，而不是那些人。有罪的是你，而不是你的仆人。你主宰着百万个世界却想不出一个解决办法？你的全能是那么的软弱无能！你日理万机，具体到一个人身上却总是犯错？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上帝！你的残酷是否就是你的智慧，我们无法理解那样的智慧——你看你把我们塑造得如此粗劣！如果我们必须承受痛苦，那么为什么我们并不承受同等的痛苦？你的恩赐难道并不足以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吗？就算我是一个罪人——可我想要行善！为什么你不让我去喂那些小鸟？如果说你会亲自去喂它们，那么你并没有喂好它们。哎呀，我多么想否认你的存在。可是你就在那里。独一无二，无所不能，冷酷无情，至高无上，永不消亡——你会受到惩罚吗？死亡会把你像云一样吹散吗？你的心会觉醒过来吗？我对此不抱希望。我不要你的宽恕！把我送去地狱吧！ *后几句话，安德烈亚斯是用一种来路不明、陌生却又无比美妙的旋律唱出来的。乐声久久回荡，就像成百上千个叹息者组成的交响乐团。 这时，法官举起了手，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想去博物馆做勤杂工或者是去公园里做守门人，或者是在街角拥有一家小烟草铺？” “我要去地狱！”安德烈亚斯回答。 （节选自《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