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

第九章 绣针上下舞 和哥，这个年轻的父亲即将中学毕业。他还要接着去上大学，却犹豫不决自己该去上哪所大学、读哪个专业。他喜欢文学，本身也是个诗人，所以内心深处想学文学。对此父亲坚决反对：“学文学不必去大学里学，在家研究就行。既然去上新式大学，那就该学一门现代科学，比如应用技术或者医学。我希望，你们中能有一人学医。” 父亲，您说得对！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对我这样讲。和哥闷闷不乐，但他很害怕和父亲交流，所以只能一声不吭， 什么也不说。事后他悄悄地向母亲透露，自己既无学理工科的天分，也不喜欢医学。母亲听后便告诉了父亲，可父亲一如既往，还是反对和哥选文学专业。和哥怅然若失，母亲也很难过，她不知该怎样才能让父子相互理解。晚上，我多次听到母亲对和哥说：“你得为将来着想，你今后要用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谋生。” 和哥回答说：“那我就选教育专业。” “教育？你想今后当老师？可是那挣不了几个钱。” 和哥根本就没有想到过钱。但双亲却希望，自己的长子既然要读几年大学，那他毕业后也要能多挣些钱才是。解决的办法一直没找到。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打破沉默说：“要是让我上大学，我一定会学医。”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母亲似乎要说：“别说话，你插什么嘴！”父亲则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话。杏姐和我的兄弟们肯定大吃一惊，他们想不到我有胆子讲这样的话。这实在是太冒失冲动的举动。我也过于天真，以为双亲会回应我的话，但他们完全置之不理。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个早晚都要出嫁的女儿，读大学、出去做事、前途，这些事情对我都不存在，我根本无须去考虑并提及它们。当父亲说“我希望你们中的一个能够学医”的时候，他所指的是自己的儿子们。儿子们是人，而我作为女儿，不是人。我反正也不属于双亲，就该早早嫁去别人家里，做那家的儿媳、妻子和母亲，这是我唯一的前途。我每在娘家多待一天，就会让双亲多为我花费一分。没有女人可以自己挣钱，她要靠丈夫来养活。一个女人只认得三个男人：她的父亲、丈夫和儿子。我不可能得到如自己兄弟们一样的待遇！ 我喜爱医学，喜欢医院，敬爱医生。我能好好实现父亲的这个心愿，可惜我只是个女孩子， 一个女孩罢了。我对医学向往至极。有一次，家里的一个女佣摔断了腿，被送进医院。我十分羡慕，巴不得自己也断一条腿。母亲要去医院看望她，我很想陪同，以便至少可以闻一闻医院里的气味，但是母亲不许我去。我只能在梦里向往着医院。 秋季里的一天，双亲带我们去一处非常大的私家花园——李家花园游玩。双亲远远地落在我们后面，我与哥哥弟弟们及杏姐一起走到长满高高的芦苇的湖边。风很大，细细的芦苇秆顶着沉甸甸的芦苇穗，在风中摇来晃去，就好像这细长的脖子快要撑不住了。绕湖的小路本就狭窄，衣服又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我不得不吃力前行，哥哥的长衫则在风中飘舞。一切都在随秋风而舞动，我的思绪也随之飞驰。我突然有种就要失去家人的感觉。因为我所梦想的那条路与双亲和兄弟们所走的路截然不同，它将带我远离他们。我要与众不同，要找寻自己的新路，哪怕这路上只有我孤独前行。风越来越大，我也越走越快，超过了哥哥。我回头远望，能够看见他的衣袂飘飘，但是双亲的身影却还没有出现。我只得停下脚步，等着他们。金色的夕阳缓缓西下。母亲拄着拐杖慢慢走近，她黑色的褶裙被风撩起，脸上却露出很满足的神情。她怎会知晓自己的女儿正怀着怎样的想法等着她呢？ 一天下午，母亲带我们去小影院看电影。那天上映的是卓别林令人捧腹的喜剧片，散场后，我们站在影院前等着马车来接。我看见一个普通的男人带着妻子和孩子还站在影院前的空场地上，他自然而亲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同她轻声细语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男女间的爱情是如此神奇美妙、感人至深。这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构成了天底下*美的一幅画面：恩爱和睦的一家人。这是一些双亲平日里绝不许我交往的普通人，幸福还是属于他们。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的身心慢慢发育成熟。出去上学的梦想彻底破碎，我得做些什么，不能总是这样静静地等待。我对母亲说：“母亲，姐姐和我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试着再学些新东西。我们自学的刺绣也没什么进步，给我们请个老师吧。”我没再提其他要求，因为我知道，即便提了也没用。 母亲听了我的请求并不高兴，觉得我太不安分了。但是，她*终还是答应会请一位女老师来家里教我和杏姐刺绣。父亲有一个朋友，他正在上学的女儿帮我们找到了合适的家教。 家教是一位五十岁的女士，她每周来两个下午，教我和杏姐刺绣。一针上，一针下。我手艺不错，绣出的东西很漂亮，但我的心思并不在刺绣上。请求双亲给我们找家教只是我反抗计划的**步。我必须谨慎行事，一步一步缓慢推进。我深知，我们家族的堡垒是多么坚固。我根本就不想学刺绣，但这“绣针上下舞”却有助于我那详尽计划的实施。我必须要逃出这个家，去上中学，读大学。我要成为一个如男人般的人。我要为自己身为女孩而自豪，不必再以此为耻。我的未来将由我做主，我要走出去看大千世界，要造福全人类。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这里没有我想要的生活。我要斗争，或生，或死！上针告诉我：对，你一定要斗争!下针也对我讲：要斗争！我坐在杏姐和老师的中间，她们都不知道绣针在我的脑子里一上一下地刺下了什么。老师纠正着我的刺绣手法，教我怎样绣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只鸟。但她不能修正我的思想：我要活着，要到外面的世界里有生机地活着。我不要死，不要在这个家里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