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战题材小说丛书:太行人家

四十三 就在这王进财家欢度除夕的天堂般的不眠之夜，在一墙之隔二门之外的磨坊里，却是黑洞洞的地狱般的牢房。同一个除夕之夜，却是另一个天地，另一个世界。 在磨坊里墙阁阁上，点着的那盏小麻油灯，已剩下那么一底底油了。那棉花灯捻儿燃得吱吱响，那灯头儿因油快耗干了，只能发出那极微弱的黯淡的光。在那麻油灯的墙犄角下，在一摊谷草堆上躺着的春妹，已经有气无力地挣扎不起来了。她的嘴里喘着间隙的气息，脸憋得清一疙瘩紫一块的，甚是难看，她腹中怀着的私孕折磨着她，身上像得了水臌病，浑身浮肿，肚上像衬了口茅锅，她“嗯嗯呀呀”地咬着牙，吃力地伸出右手，从衣襟里又掏出那个小红布包，哆嗦着两手才解开，又取出那半只银镯子。她左手攥着那块小红布，右手拿着那半只银镯子，睁着那血丝麻麻无比仇恨的眼睛，挣扎着看那半只银镯子，想起了她那心爱的妈妈和哥哥，滴答——滴答——的泪珠儿，一粒一粒地掉在了那半只银镯子上。在她的眼前，一切都是黑暗的，可怕的。那可怕的石磨盘立起来就要砸死她，那黑黑的粗粗的磨杆站着就要捧死她，那微弱的小麻油灯火苗给她闪着熄灭的催命火。在那熄灭火旁边，王进财像条饿狼似的糟蹋她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瞪着两只凶狠可怕的眼睛，咬着牙，想抓起磨杆来，举起磨盘来，捧死、砸死这条吃人的狼…… 春妹瞪了瞪她那可怕的眼睛，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怎么也起不来。她知道，眼下就是三十晚上，熬过今夜到明天，就又是一年，挺乖的牛儿就七岁了。来到王家已九个月，过了年到春三月就熬够一年了，她和丈夫石柱拉着牛儿，逃出这虎口似的王家大门，去找妈妈她老人家。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攥攥半只银镯子，五指发硬了，不听指唤了，连半只银镯子也攥不住了，喘着的气息更微弱了，那沉重的肚子压得她起不来了，就是这一夜怕是熬不过去了呀! 小铁牛见妈妈难过、伤心、流泪，神色不好，又见她浑身肿得动不了，心里吓得“嘣嘣”直跳，急得要去找他爹!可是，妈妈不让他去，说她肚子难受，过一会儿就好了，他一直守着妈妈，春妹也不让离开她，他身上憋着一泡尿，实在憋不住了，就给妈说了声，去茅厕撒尿去，妈才让他去。他出去到茅厕里解了手，悄悄从里院外的窄过道穿过去找爹爹。他到了尽后院喂牲口长工住的南房找了找没找见，又到驴圈、马厩里寻了寻也没有，就又返回来。当他走到后院通前院的岔道口时，冷不防碰见了握着玩具砍刀的王呈海。王呈海举起刀来，杀气腾腾地朝他盯着哧哧道：“穷小子，你再给我乱窜我砍死你!”说着，就握着刀砍着撵他。他只好又从窄过道里出来，回到磨坊里去守妈妈。 院里的门灯、壁灯透透亮。磨坊里的小麻油灯，越来越黯淡，小铁牛看不清春妹的脸庞，觉得磨坊里很疹人，又听不见妈的呻吟声，他又惊又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但想到王进财糟践他妈妈屈辱难忍的情景，他又胆壮起来，他去找爹爹李石柱没找见，又着急起来，他悄悄地出来走到大门洞里，想去找姑姑李冬梅，门闩得严严实实的，关着的暗门他怎么也拔不开。他急得哭了，跑回磨坊，跪坐在春妹身跟前，问了问妈妈，说了几句话。春妹蒙蒙胧胧也搭了几句话。 小麻油灯的灯捻儿吱吱啦啦快要烧尽了，灯亮儿越来越黯淡无光了。小铁牛又惊又怕，听着那墙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村里来了强盗打、砸、抢的遭害声；那点燃的松柏树枝闪着的火焰，像强盗点着了民房似的乌烟瘴气，又惊人，又吓人，又危人。他战战兢兢地急得对春妹说： “妈妈，我到后院寻俺爹，没有见!大年下啦也不让爹来看一看你!” “哦!那你爹上哪格儿去啦？” “不知道!”他见春妹不时翻眼珠子，手攥那半只银镯子，想要往起坐。他急忙抱了一抱草，垫在了她的脊背后，扶着她微微往起坐了坐。 春妹微坐起来，恍惚地有了点精神，又瞅了瞅手中摁着的那半只银镯子，有些急切地对他说：“牛儿，妈怕不行了，快叫你姑姑来!” 小铁牛着急地噙着泪说：“妈妈，大门都闩死了，我想出去拔不开闩!” 春妹听了，一时很紧张。她的脸红一阵紫一阵，她的眼愣瞪着，她左手把牛儿拉到自己的身边，紧紧搂着他，生怕别人抢走了她那唯一的儿子，疼爱地问他说： “牛儿，妈好不好？” “妈妈好!”牛儿搂着妈妈看着她说。 春妹扭了扭头，疼爱地看着牛儿说：“牛儿，想妈不？” 小铁牛紧紧搂了搂妈妈，眼巴巴地看着妈妈说：“妈妈，我心里老想妈!我不离开妈!” “牛儿，告你爹，俺姓吴，你大舅——也有这半只——银镯子——”她的脸往左边一晃，两眼闭合，再也睁不开了。从她那发青的嘴角边，徐徐地流出黑血来，流在了那半只银镯子上…… 小铁牛儿吓得“妈!妈!”连连推了几下春妹，叫不应也推不醒。他惊恐万状，眼圈里浸着泪，可没敢大哭出来，他想喊，又没敢喊出来。小磨油灯也不亮了，一闪一闪地也快完了。他噙着两眼泪，左手攥起那带黑血的半只银镯子，奔出磨坊，又去找李石柱，他哭泣着一出门，正想要从窄道里去，被从二门里走出来的刁萎新瞅见了他。刁萎新见他抽抽泣泣，忙吓唬他说： “铁牛，你站住!你往哪儿跑？大年三十你哭哭啼啼，真给我败兴!” “刁管账，俺妈断气啦!我得快找俺爹格儿呀——”小铁牛急得跺着脚，身上抖动着忍受不了的痛苦嚎着还要去。 “什么事？谁敢给我哭叫!在大喜的日子，真给我活败兴!” 王进财在二门里院，正在观赏那火舌吞天的大隆隆火和那又折跟斗又冒烟的飞溅火星的鞭炮。 刁管账说：“大东家，是他妈的铁牛在哭!他说，他妈过去了。” 王进财疾步走过来，瞪着两只三角眼，眭眭地盯着李铁牛说：“你妈过去好!阳间添一个，阴间也得补一个，去得好!”他见铁牛还是浑身战兢兢地哭着，气急得不行，他唬着两眼举了一下手哧赤道，“大喜的日子，你敢再给我哭!你再哭我非砸死你个狗杂种!”他看了看刁管账，说，“刁萎新你快打着个小灯笼去看看，不行，趁天黑快把尸首先送回他家锁起来，把他俩锁在后院小南房，等大喜过了三天再让他俩回去。”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对刁萎新叮咛着，“送回去也不能给我哭，要声张出去，我要你爹儿俩的命!” 刁萎新低头哈腰地说：“大东家，我知道了，我这就办!” 王进财扫兴地生着气走了。 刁萎新叫家人给他找来一盏纸灯笼，他俩带着李铁牛，走到后院的驴圈旁，去找李石柱。 小铁牛跟着刁萎新和一个家人踮跑到驴圈旁，见爹爹李石柱正端着一笸箩料草从小南房走出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哇”的一声哭了说： “爹!不好啦!俺妈妈断气啦——”他嚎着就向爹爹扑去。 李石柱一听，“嗡”的一声就气炸啦!他两手一撒丢掉了手中的笸箩，那笸箩在地上滚转了几个圈儿倒在一旁，那笸箩里的料草溅了一地，也溅在了刁萎新的新衣裳上些，他正在掸打着。李石柱“哇”的一声哭了说：“牛儿他妈，你怎个儿就……”他拉起小铁牛就往外跑。他的浑身像泼了一盆冰凉水，从头凉到脚心上，激到了他的心口窝。他的嘴唇抽动着，两手颤抖着，眭着两只红丝丝的眼睛，哭着从后院小跑着，小铁牛哭着紧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