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佛

南　瓜 一 事隔多年，从我心底跑出来的悲伤去面对那场早已过去的灾难时，仿佛进行了一场证据不足的控告，控告它给我家带来了支离破碎的命运。但到了*后，我却成了故事中的被告，岁月丢给我一大堆嘈杂的记忆，叫我给自己辩白。但要辩白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时间已经失去了所谓的真相，我只能还原自己的记忆。 记忆中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老天似乎把所有的颜色都涂在了这个季节上，连狗尾草的叶尖上停留的露水，在晨曦的透视下都能显示出这个季节的点点生机，更不用说那些挥着翅膀的云朵和落满阳光的树木了，风吹过来的时候，它们能唱出动听的歌声。然而，我的记忆却过滤了这些明媚的色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染黑了我生命的底片。许多年之后，阳光重新返照我的生活，但它晒出来的往事画面，依然是黑色的基调。 我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我沉默地站在后院。空气中传来了南瓜腐烂的味道。这味道很腥臭，被夜色沉淀得越来越浓烈，熏得我的鼻子酸酸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打得我全身发抖，我捂着疼痛的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短暂地停止了。然而，真正停止心跳的是我的弟弟，他被南瓜害死了。 父亲拿着铁锹，躲在后院的南瓜架下掘墓穴。泥土在黑暗中被铁锹狠狠地甩出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大地颤抖的声音。父亲掘的不是坟，而是将岁月挖开了一条隙缝，有些东西正在缓缓地坠落，缓缓地消失。多年之后，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漫长的回忆之路，那个黑夜开始变得下落不明。 弟弟是被南瓜酒毒死的。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套酿南瓜酒的偏方：用尖刀把刚长成形的青南瓜切开一个小孔，将酒糟塞入南瓜里，加入一些水，再把小孔堵上。南瓜长大，天然的南瓜酒也就酿成了。弟弟拿着一根竹管，顺着小孔插入南瓜的内部，吮吸着南瓜酒浆，像蜂鸟吮吸花蜜一样。在那个阳光充足的盛夏，弟弟喝得红光满面。 弟弟很坏，将南瓜酒吸干之后，还会掏出小鸡鸡插入南瓜的小孔，往里面撒一泡尿，再将小孔堵上。南瓜酒里面有残留的酒糟，会将尿水的气味发酵得十分浓烈，渗透到南瓜肉里，当别人把南瓜摘回家切开要做菜时，就会闻到一股臭气熏天的尿骚味。 弟弟将家里的南瓜和邻居家的南瓜都糟蹋了。村里人喜欢将南瓜种在院子里面，邻居之间的院子都挨得近，下手容易。弟弟对南瓜的破坏，激怒了我的父亲和邻居们。弟弟做得极是隐蔽，像一只狡猾的黄鼠狼。平日里，弟弟总是装出一副听话老实的样子，连父亲也被瞒住了。再说了，谁会想到是弟弟做的手脚呢，他才十五岁。人们都以为酿酒这种事情，是大人才能做的。 整个村子就只有我家和邻居几家的南瓜被糟蹋，大人们聚在一起，愤怒地咒骂凶手，并商量着如何捉拿凶手。有人说在南瓜架下放老鼠夹，把凶手的脚夹伤；有人说往南瓜里面下泻药，让凶手把肠子都拉出来；有人说干脆直接往南瓜里下农药，把凶手毒死算了。当时讨论过多，也不记得是谁说的下农药，大伙只道是开玩笑，没想到真有人往南瓜里下了农药，将弟弟毒得双眼翻白，一命呜呼。 弟弟是在早晨中毒的。清晨时分，女人烧水做饭煮猪食，男人打扫猪圈和牛栏，放鸡赶鸭，都忙碌得很。弟弟趁着这当子，跑去偷喝南瓜酒。也不知道他跑到谁家的南瓜架吸了南瓜酒，回来后肚子就疼得厉害。不一会儿，口吐白沫说不出话来。他空腹吃进了农药，毒性蔓延快，再加上南瓜酒里有发酵的残糟，弟弟很快就昏迷。父亲把弟弟送到医院时，他已经断气了。 弟弟的死迅速击溃了母亲，母亲接到噩耗那一瞬间，从一个打扮体面的女人，转眼就变成了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她嗷嗷大哭地匍匐倒地，在地上打滚，双手像鸡爪一样刨着土地，仿佛要刨出一个坑来，把残酷的现实给掩埋了。 父亲将弟弟的尸体背回家，已经是下午了。父亲像一头老牛，驮着弟弟的尸体进入村子，每路过一户人家，就捶胸顿足地嚎叫一阵。天上的飞鸟，树上的鸣蝉，地里的虫儿，就连潜在池塘的青蛙，都被父亲悲愤的嚎哭声给吓住了，它们闭上了嘴巴，偷偷地隐藏起来，整个村子死寂如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气息。 父亲把声音嚎哑了，把眼泪哭干之后，才将弟弟背回来，放在后院的南瓜架下，悲愤地跑到派出所去报案，说有人故意下毒害死了他的儿子。派出所安排两位民警来调查。 午后的阳光透过南瓜架的缝隙，漏在弟弟青紫色的脸上，他的脸上捂起了一块一块的斑点，像是生锈了。他的内脏被农药腐蚀，渐渐溃烂，尸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吸引了无数苍蝇。苍蝇们聚在弟弟裂开的嘴唇上，贪婪地吃着他嘴里残留下来的脏物以及白色的唾沫。很多苍蝇吃了之后飞不起来，倒在弟弟的身边嗡嗡地挣扎着，仿佛是弟弟的灵魂在尸体前久久萦绕，悲泣，不忍离去。 这起“南瓜中毒事件”关系到四户人家，我家和三户邻居的南瓜都被弟弟酿过酒，也不知道弟弟早上吸了谁家的南瓜中毒的。弟弟是受害者，我家被排除在外，民警对其余的三户邻居进行了审讯。三户邻居都矢口否认在南瓜里下毒，他们甚至情绪激动地发誓，说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们虽然痛恨糟蹋南瓜的坏蛋，但不至于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民警没办法，将邻居们的南瓜全部摘下来，用刀在南瓜上刻上了名字，拉了满满的两拖拉机到刑侦化验室，将南瓜一个一个地剖开检测。结果是，南瓜里面有酒精的成分，但没有农药的成分。 从检测结果看，弟弟并非死于南瓜之毒。父亲不服，他愤 怒地号啕大叫：我儿子一定是被南瓜酒毒死的，肯定是邻居们知道出事了，把下了农药的南瓜摘下来，毁灭了证据，所以你们化验不到结果。我儿子就是他们害死的，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民警冷静地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别人毁灭证据？你说的都只是个人的猜测，口说无凭，我们无法立案处理。再说了，我们已经把南瓜化验过了，南瓜里并没有毒，你的说法不成立，说不定，你儿子是吃别的东西中毒的。 父亲确实没有证据证明弟弟死于南瓜之毒，派出所无法立案，弟弟的死因*终被列入“意外食物中毒”，后果由家属自行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