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没有人相信，张震会杀人。　　1　　那年夏天怪蝉叫得太凶，所以小四的初中联考没考好。　　小四一直是个好学生。他长得干净端正，行为举止一向循规蹈矩，念小学时他还曾经选过模范生，成绩当然是名列前茅，没话说。　　小学毕业那天，级任老师还跟小四的爸爸张道义讲：“你这儿子，将来会有出息！”张爸爸很得意，却还故意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问老师，“你看这孩子前三志愿沾得到沾不到边？”　　发了福的女老师笑得银牙闪亮：“哪儿的话，张先生这也未免多此一问。张震他不上**志愿，那我们班上不都滑铁卢啦！”　　任谁也没想到，小四就是没沾到前三志愿的边，刚刚好落在建中夜间部，差三分和白日的光明绝了缘。　　他*拿手的国文才考了五十五分。张爸爸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小四还在牙牙学语的时期，他就教过他念《三字经》《菜根谭》；小四牙齿刚长齐，就会摇头晃脑念：“人之初，性本——善。”一点不假，张震他妈可以作证。　　张爸爸当了半辈子的公务员，领的是公家吃不饱饿不死的薪水。孩子一连进出了五个，维生便日渐艰难，这儿周转，那儿记账，他那原本壮硕的身子逐日消瘦成了风中竹竿。步入中年后，身体机能对台湾的暑瘴和湿气都亮起了红灯，又咳又风湿，又壮志消磨尽。　　所幸几个孩子都争气，张爸爸的下巴还是抬得比别人高。　　大女儿张娟这年已经念了台大外文系，标标致致，升大二了；二女儿张琼也踏姊姊后路读北一女，将来还是未可限量；大儿子是念建中日间部的张强。女孩儿不算，两个儿子中，张爸爸偏心的还是张震。这个四儿，眉宇清秀得傲气十足，承传了母亲的秀致和父亲的挺拔。　　要张道义承认儿子国文不及格，比吐他一口痰还难过。　　他问张震：“这成绩恐f白有问题吧？”　　张震不忍扫他的兴，只说：“不知道。”只有他明白，考试那天，考国文那堂，他昏得厉害。考场两侧凤凰木上的蝉声太吵，唰唰唰唰，像倾盆雷雨一样，把他的游魂全洗了去。　　说不说都无妨，反正这不是理由。　　张道义不服气，他凭过去的老同学，现在在公家机关当副处长的汪狗问了门路，去向联招会据理力争。　　“我儿子的国文成绩一向很好，不会考出这种成绩，一定是阅卷时出了差错。喏，你看，其他科目都九十几分。”　　张震坐在女主委办公室外的长板凳上等父亲，看见父亲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有点心虚，又有点好笑。　　他想，晚上上课也差不到哪里去，其实没关系。　　正是白花花的炎夏，热气蒸腾，汗珠从他额上、颈上一颗颗滑下来。晚上风大，天气该凉爽些。　　女主委答应复阅卷子，如果是联招会的错误，一定改分发。　　覆阅无误。张爸爸不得不接受了事实。　　过了热黏黏的夏天，小四穿上卡其服，别着黄皮带，到建中上课。大白天都变成他的了，日子一下子空下来，够他和新朋友称哥儿们。　　2　　小四习惯了晚上上课以后，**个认识的朋友是小猫王王大立。小猫王一看就是个长不大的个子，高度只到小四的肩膀，英文嘛，识不了几个单词，却成天用童音哼普里斯莱的歌：　　你今晚寂寞吗？　　今晚你想念我吗？　　小猫王的歌也许哼得不算难听，但传到小四的耳朵里，全然是既麻痒又恶心的感觉。　　好像一只还没到思春期就开始叫春的猫儿，喏，就是那么惨。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好朋友。小猫王自从迷上猫王以后，读书这档事儿就被他抛得远远的，考试常得靠小四罩，越发不能少小四这个朋友。小四也只好忍耐听他唱歌。　　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附近片厂搭起了一个新棚。小猫王偶然发现灯光架上有个天井似的缺口，正好探下来瞥见拍戏的情景，就要他一起去看。戏没拍前，那可是他们两个人的私人天地，等那部叫《红楼新梦》的戏开麦拉以后，更舍不得不到灯光架上一窥究竟了。上课以前两个人总窝在上头。　　出了状况那天是月考，还剩一堂历史考试，小四和小猫王在上头温书。听得导演说：“女主角换陛感睡衣！”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就不自觉地移开了历史课本，暗寻春光去。　　从上往下看，正好可以瞧见女主角白白嫩嫩的身子给服装阿姨围成圆筒形，因陋就简，换起衣服来。平白上演了一场免费的限制级电影。　　“可惜重点部分没看到。”小猫王小声说。　　其实只看到一头梳得油亮生硬的黑发，搞不好还是戴的假发。颈子以下给布幔阴影遮住了。　　“我觉得什么都没看到。”　　小猫王不甘心，用两手支撑着身体，硬要再探身出去取角度，忘了历史课本，“啪啦”一声，差点敲到女主角的头，翻落地上，扬起一阵烟尘。　　场务领班的手电筒马上唰地垂直射上来：“谁？”　　两人还来不及面面相觑，拔腿就跑。那棚一出来是一栋旧式宿舍，巷窄弯多，小四绕得头都昏了，好不容易才觅得一个角落藏身。心想待会儿得考历史，怎么办？时机太不妙了。　　领班手电筒一甩射过来，偏又碰巧照上他的脸。光线剌得他心慌意乱，眼里花白一片，想脱逃都没力气，给揪着领子一路到片厂传达室去。　　“八五○八九，”领班得意地记下他的学号，“你这小鬼来这儿干什么？说！”　　小四眼睛净瞧天花板，一只壁虎匆匆溜过。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作答。领班就翻小猫王的历史课本：“王——大——立，我知道了。”一只手紧紧揪着他不放，生怕他逃掉，一只手忙着拨电话，嘴里咕哝，“我就打电话给你们训导处……”　　小四想，小猫王和自己这下可都完了。手被擒住，不知怎么逃得掉？听外头蛙儿呱呱叫得心慌，所幸窗外正准时扔进一块砖头，打得玻璃碎花四溅。　　准是小猫王救驾来的，还真有默契。　　“谁？哪一个混蛋，你们这些专门作乱的小太保……”　　领班气呼呼大骂，放了他的手冲出去。小四抓了桌上的历史课本和记他学号的纸条就跑，头又回过去，看见手电筒，心里实在舍不得，顺手拿走领班亮银银的手电筒。　　用跑百米的速度冲进植物园，一片黑漆漆的，小四停下来喘口气。十秒钟后，才看到小猫王的身影也慌张前来，他安了心。大难不死，否则就得开记录到训导处听训。　　小猫王还笑得很开心。他个儿小，胆子用来恶作剧还有余，见小四顺手牵了手电筒，羡慕得很：“这下可有的玩了。”　　“走，还要考试。”　　“还有五分钟嘛，急什么？”　　小猫王提议玩见光死，抢了他手中的手电筒，扭开，往树丛里照去。树丛那边好像有两个人缠在一起，当天第二个漏子又捅出来了。　　“小鬼不想活啦！”人影倏然一分为二，跟着惊天动地一声骂，两人又撒腿就跑，再以百米速度冲进校园，上课钟响得好生洪亮。　　考卷发下来，小四还听得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小猫王又在对他挤眉弄眼，要抄他的卷子。　　小猫王虽然坐他隔壁，却也隔半公尺远，亏得小猫王视力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