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经的卢浮宫

“烂画”或私设的流派 你身处卢浮宫等候的队列中，耐心地在室外等侯着，周围是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背景环境——拿破仑的院子，提醒你所在的地方曾一片辉煌之地。对称的建筑、略带冷意的贵族气息和静谧的威严都令你赞叹不已。你走向由贝聿铭设计的透明玻璃金字塔，走进地道，置身“玻璃鱼缸般”的影影绰绰之中。由此，你得知自己已经获准进入这座文化的庙堂，这片由穿制服的保安监视着的神奇领域。宽阔的楼梯、完美绝尘的拱顶，无数珍宝荟萃在这座安详的宫殿里，几个世纪以来被艺术大主教、负责保管人、历史学家、批评家和博学者编纂在册。你注意到一些标签和解说。它们有着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阿波隆的画廊”、“十八世纪素描和色粉画”、“伊朗古董”……不同时代、流派和世纪在一派金碧辉煌之中在你眼前呈现。人群跟着小声说话的向导，有时候也会是语音向导，向前走，你任由自己被他们带着往前。你跟随一小拨由一位年轻姑娘带领的游客闲逛，她的头发梳得很仔细，脸上化着妆，很显然，是个学艺术的大学生。装裱框、解说、小尺寸绘画、巨幅壁画在你们眼前掠过，在你们心中成就一次难以忘怀的旅行。终于，你看到了那些不朽的名作：《蒙娜丽莎》、一幅普桑的画还有一幅维米尔的。你稍有些失望：你并没有产生配得上这些画作名声的情绪，这一点甚至让你有些自责、有点罪恶。有的时候，你会听见有什么人的声音在解释“1420年—1450年期间在佛罗伦萨发明的”奇迹般的透视法。你的无知让你备受煎熬。 你在想，为什么没有一星半点美的、性感的、哲学的事情发生？站在这些如此重要甚至人们都将它们印在明信片和啤酒瓶上的伟大作品面前，你没有丝毫心醉神迷的感觉。更糟糕的是，你发现自己的思想渐渐缠绕在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之上。在你身上蛰伏的胡思乱想、离题万里战胜了那些主题宏大、既神圣又矫揉造作的绘画。某个莎乐美的肚脐眼吸引了你的注意。为什么？是你的肤浅占了上风。你的放肆大胆联合对文化代码的一无所知，异想天开地，甚至是无法无天地骤然跳向某些伟大的画作。 你对所谓的流派、官方的家族关系或者影响并没有什么不屑，但你的眼睛和脑子在走神。你看到了“事物背后其他的事物”，就像卡尔内的电影《雾码头》（Quai des brumes 1938）中抑郁的画家。你讽刺的嗜好非但没有顺着画作的牵引，相反地，对着干。尽管气氛如此庄重，你还是被那些既惹人好奇又令人兴奋的对象抓住了的眼球。你在一幅貌似是以色列民众推推搡搡着的画——《出埃及记》面前狡黠地笑了。你显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正在将一幅备受尊敬的画作变成一幅“烂画”。 “烂画”这个词虽然粗鲁，但却烂得很有意思。 “烂画”是什么意思？它指的是意义能够产生错位的作品，对于这种错位，可能当时画家本人也未能预料。这是一幅不经意间便可以让人进入双重解读的画；既神圣又庸俗，既官方又个人，既客观又主观。在艺术圈提倡崇高、秩序的地方，你看到的是媚俗、感伤、矫饰和搞笑。在颇具戏剧性、忧郁悲壮、慷慨激昂的地方，你倒脑洞大开。讽刺的小爪将画布撕碎。你的思绪在令人赞叹的壁画前跳跃翩跹，就像淘气鬼踩着旱冰鞋在熨贴的礼服裙上来来回回。你的思绪在名画上肆意戏谑徜徉，藐视一切规则。 你忘记了观看的严肃性，产生了某种画家也未能料到的偏差。“烂画”就是一幅不正经的想法和幻想催生出来的偏离轨道的画。这幅画被你用作投射个人幻想的跳板。人们希望你看到的是正在自杀的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你看到的却是个揪着塑料小蛇咬自己奶头的艳丽女明星。 这种画在技术上可能堪称完美，可能出自受人尊重的画室，既匀称又严谨；也可能出自名家手笔，比如鲁本斯。“烂画”中*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传递的是对立的、多样化的信息。*初的印象被观察者的讽刺玩坏。虽然这是因为你的不经心，但却也是你的权利。这是倾向于在喜剧里游荡的大脑面对文化性指令作出的“通俗”反应。博物馆的参观者在面对“诗意的”或者立意高远的油画会有一种抗拒心理。正是这种不正经把一幅佳作变成了“烂画”。不正经的想法就像一条艺术天堂里的蛇，冒出来，钻进画里，将画面撕碎。唯美的表达手法、“精雕细刻的”画面、教化的目的、爱国精神，甚至对人道主义的歌颂也变得无能为力：作品的意义自此开始模糊。一处、两处的细节“勾住”不正经的思绪，将它唤醒，并激发出毁灭性的讽刺。 “烂画”之所以成为“烂画”，是由于伟大画家理想化的主题、崇高的目标、*初的野心和你——观察者的幽默、幻想和无知之间存在差距。人们想让你看到贺拉斯和库利亚斯的作品，但你看到的仅仅是对动作歇斯底里、穿着垮垮地系着鞋带的斯巴达鞋、精神亢奋人群的媚俗复制，或者看到的仅仅是橄榄球队在比赛前鼓舞士气的样子。我们一看到亨利四世腿上绑着的短裙，啪嗒，思绪跳进不再彰显王权的“烂画”；平庸，昭示诗意。 总地来说，“烂画”表现的是一些现场展示的宝贝，它们想要令人“折服”，但是，参观者游荡的头脑无拘无束、无知无识、像个淘气鬼、像个野孩子、像个鞑靼族，用讽刺的酸，腐蚀了伟大的图形修辞，溅污了这一场景。 实际上，从嘲讽的眼光来看，感人的、悲剧的、充满奉承的画作大量存在。如果说公民精神或宗教浸淫已经不在很多当代人的生活中，那么爱国主义或宗教性质的画所呈现的其实已经是一种贬值的、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们再也不能像看到桌布上的两个桃子那样，直接地读出伊菲革涅亚的牺牲。我们看到维米尔的花边女工好像缝牛仔裤的中国女人一般侧着身子仔细工作，但我们没法像对她感兴趣一样地去看一幅《圣母报喜》油画。 对于今天的头脑而言，大尺幅的历史油画都是“很烂的”。几个世纪以前的精神面貌在我们看来好像已经变得即使不算无法理解，至少从我们的价值观来看，也已经算不上清楚，无论是视觉上，还是精神上，都需要努力调节适应。而要欣赏某些油画则不仅要有大量书本知识的学习，还需要熟知历史。 赖在二十一世纪、赖在电子屏幕里，生活在一个年轻的、暴力的、去神圣化的、超性别化的时代，如今的我们想知道的是包法利夫人如何在马车里和动弹不得的公证处文员——可怜的莱昂苟合。而当身材苗条的西尔芙在天空中玩耍，我们看到的是诱惑的洛丽塔，甩着氧化过的头发，飘荡在拉斯维加斯赌场的上空。站在折磨耶稣的刽子手面前，我们看到的是一部关于黑手党的电影里几个过分阳刚的家伙那副二把手的嘴脸。头脑会根据自身时代的标准进行加工、改造，而成为自己现今的模样。“烂画”有这样的功效：它可以激发我们的想象力，点燃我们的幻想，当博物馆想让我们看到艺术时，让我们发现媚俗、浮夸和学院气。 “烂画”通过自身的双重视角和绘画与观察者进行乒乓球式的互动，以一种不伦不类的方式为喜剧和个人幻想的阁楼打开一扇窗。*终，它成为轻松一刻、成为离题跑偏、成为扑哧一笑、成为情绪释放、成为一把供人休息的金属长椅。它是一处带感的庇护所、是博物馆馆长没能料到的恶作剧……不伦不类理所当然地介入其中，甚至还会滋养我们跟“烂画”的关系，打乱艺术史家定下的规矩。在这些神圣的、恢弘的、庄严的画作之间，讽刺的裂纹终究会爬进去。 这是一种美妙的偏离、一处庇护，某种程度上是我们每个人私设的野外学校。在这种理想化的、盖上公章的、分析过的，甚至冷酷的美上，“烂画”提供了一种偷闲与逃离。 那些让专家下了定论、博物馆化、香薰过了、编了号、打了码的东西突然之间为所谓人类所不能承受的轻腾出了位置。而简而言之也就是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