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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之谜
——出自帝王故里的名君们是怎样造就的？
胡 戟
要是30年前有人问我，这个世界上，你*后一眼想看的地方是哪里？我告诉你，那是武川。因为60年前进北大历史系读书，开始听说关陇军事集团。55年前汪篯先生给我布置研究生的**份作业：读陈寅恪先生的两论——《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写读书笔记。我认真关注了关陇军事集团。40年前我归队之初写的文章中，就有一篇讲武川系的军事贵族，这是读陈先生两论晚交的读书报告。我提出了这个概念，内容是对他所说的关陇军事集团寻根溯源。而在30年前，我才**次去武川。
而后至今，又去过多次，还是没把武川看明白。心里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武川之谜：与武川有关的开创了四朝的名君是怎样造就的？
我是习隋唐史的，陈寅恪先生讲述隋唐史时，提出的**个框架性的理论，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这个集团源出北魏六镇，主要是武川镇。近年我两次去武川时被要求题字，一次写的是“武川是中国**皇帝故里”，再一次写的是“武川是西魏北周隋唐时期中国走向统一繁荣鼎盛的世界历史之巅的发祥地”。陈寅恪先生的名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自述“上篇言宇文泰以关中本位政策创建霸业，隋唐因之，遂混一中国，为极盛之世”。宇文泰集团起自武川，以武川系军事贵族为核心，所以我讲：武川是历史从西魏北周走向隋唐盛世的吉祥地。
现在大家都认可武川是帝王之乡，那么应该回答：武川是怎样的一个帝王之乡，一代代名君的造就和武川有什么关系？这里有什么样的大学问吗？
内蒙古，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富有诱惑力的地方，因为这里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一直是游牧民族生活和活动的历史舞台，而这些游牧民族的历史活动又是中国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些活动，在世界史上也占据了重要的篇章。然而这个历史学宝库，比如武川，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打开，甚至没有引起史学家足够的注意。
说到它的重要性，大家知道，鲜卑拓跋族南来，建立北魏政权，从盛乐、平城进到洛阳，是内亚历史上**次草原民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统一了北方，影响深远。而150年后还是以鲜卑族为主，与汉化的胡人和胡化的汉人一起，以武川为中心的六镇，再次从漠南草原南下中原，他们定都长安372年，先后建立西魏、北周、隋、唐四个王朝，统一了南北中国，把中国历史推向鼎盛时期。甚至可以针对文明冲突论，展示一个文明包容论、文明融合论的范例。
我是在1986年号的《西北历史研究》上发的一篇题为《关陇集团的形成及其矛盾的性格》一文中提出武川系军事贵族的概念，说明它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核心，也就彰显了武川镇历史地位的重要性。
文章里我表列，讲534年翊戴宇文泰者、537年沙苑十二将、550年八柱国和十二大将军的四批人的籍贯，一共28人，史书记明出自武川的14人，占50%。若加上出自六镇之一的柔玄镇的豆卢宁和出自代郡的于谨、达奚武合17人，再除去魏宗室4人，则这来自代北武川等镇的军人，在这批军事贵族中占70%。这批人和他们的后裔，在150年里控制了西魏、北周、隋和初唐四朝政权，是中国历史的一大奇观。
这个军事贵族集团，在历史上不光创造了开皇、贞观两个治世，为后来开元盛世的出现奠基，还和武则天联手，把皇帝时代的中国，从前期的门阀氏族贵族政治，转变为后期的进士贵族政治，实现了社会一大变革。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的解释是，关陇集团是起自下层的新门新贵，不是典型的旧门阀，既是门阀政治的*后支柱，但却不是门阀制度的忠实堡垒。所以在政治上有既保守又革新的矛盾性格。他们延续了门阀政治的*后阶段，但关陇集团没有多少怀旧的感情，更多的是革新精神。他们的主要倾向不是代表过去，而是朝着未来。正是他们结束了九品中正制，开创了科举制，唐太宗打压山东旧族，拔擢山东微族，“树立新门阀，加强关陇军事贵族的核心地位”。“太宗是有意要树立一个新的族阀，这个族阀乃是以皇家外戚及以前的关陇贵族主要家族为其轴心，而以‘凡在朝士’之各种来源复杂的家族环其外围，让它慢慢地成为坚强而巩固的团体。”贞观十二年（638年）重修《氏族志》，对于北魏大和所定四海望族，亦即山东的崔、卢、李、郑、王，陇西李氏和虏姓八族，“一切降之”。这一做法，和唐太宗、唐高宗两代发布禁婚诏，列出士族高门名单，禁止“尚婚娅”的他们内部通婚，无疑都是朝着“尊崇今朝冠冕，压抑旧士族”，结束门阀政治，使出一招又一招。而唐太宗在关陇集团里，留下的作为门阀政治的*后一个统治集团——王皇后—长孙无忌集团，被武则天粉碎，标志士族门阀政治在中国的结束。陈寅恪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说这是中国中古史的“转捩点”。我们应该看到，这历史性的进步中，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也从结束九品中正制、开创科举制到贬降为旧姓大族，从门阀贵族政治转变到科举进士政治，做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关陇集团再一个重大的贡献，是曾经扰乱北方的五胡民族，特别是柔然、鲜卑、羯胡、吐谷浑和一部分突厥，在这时期里基本上完成了与汉族的融合，中华民族更加壮大。这一自然历史过程进展比较顺利，和关陇集团内部民族杂糅，本身就是个多民族融合体，在民族问题上大多持比较开明的政策，有一定关系。民族问题能做到这样顺利的解决，北魏以来实行胡汉融合政策的历朝政权各有贡献，关陇集团掌控的西魏、北周、隋、唐四朝政权，是终结完成者。
关陇军事贵族集团当政的第三个贡献，是再一次实现了中国的统一。先是北周统一北方，接着隋朝统一南北，隋唐疆域在西南、西北和东北方向，都有开拓进取，格局是秦代和西晋前两次统一不能比的，朝奠定今日中国的版图前进了一大步。
做出这三大历史性贡献的关陇军事集团是起自武川的。开创这四朝的杰出的开国领袖，可以列举出宇文泰、宇文邕、杨坚、杨广、李渊、李世民等六位，理解关陇军事集团及其核心的武川军事贵族，需要先厘清他们和武川的关系，这一点在学术上还有置喙的空间。
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缘起于永安二年（529年）尔朱天光率贺拔岳、侯莫陈悦入关讨万俟丑奴事件。关键是永熙三年（534年）宇文泰接替被侯莫陈悦杀死的贺拔岳，统领岳军，追杀也是武川人的侯莫陈悦，于是这个军事集团的主帅到位。
关于宇文泰，“其先与魏氏同出阴山”，也是鲜卑族。《北史·周本纪上》明言：“周太祖文皇帝姓宇文氏，讳泰，字黑獭，代郡武川人也。……天兴初，魏迁豪杰于代都，陵随例徙居武川，即为其郡县人焉。陵生系，系生韬，韬生皇考肱，并以武略称。”北魏道武帝天兴初为398年，宇文氏在武川已逾百年。523年六镇起兵席卷武川，失败后，20余万六镇兵民被作为“降户”迁到河北，525年再度起兵，葛荣继鲜于修礼为首领后，曾于527年正月攻占殷州（今河北隆尧），次年部队发展到数十万，占有冀、定、沧、瀛、殷等五州，528年葛荣兵败被俘失败。其时宇文泰正随其父宇文肱在鲜于修礼军中，统武川乡里部众。宇文肱战殁于定州，“（宇文）泰在修礼军中，修礼死，从葛荣”，继续在葛荣部下为将帅。528年冬十月，葛荣败死后，随尔朱荣迁晋阳。530年又随贺拔岳入关，平万俟丑奴，定陇右王庆云，历任征西将军、直阁将军，行原州事，抚以恩信，民皆感悦。《通鉴》注：“为宇文泰得贺拔岳之众，以创大业于陇西张本。”
532年，宇文泰为贺拔岳关西大行台左丞。534年二月侯莫陈悦杀贺拔岳，魏主以泰为大都督，即统岳军。很快他身边聚集起一批武川的武将，其中*活跃的是杨忠、李虎、赵贵、寇洛、梁御、雷绍。《资治通鉴》在他们的名讳前都加缀武川，还有与武川一山之隔的盛乐杜朔周和云中独孤信。云中郡在大同，即武川所在的代郡，云中城址在今呼和浩特市北郊坝口子村南，扼白道，比盛乐更接近武川。而且独孤信祖父“俟尼，和平中，以良家子自云中镇武川，因家焉”，无疑也是出自武川。还有于谨、李弼等已在宇文泰身边。占据陇右，再图天下，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534年四月，宇文泰军追杀侯莫陈悦。八月，魏孝武帝元修西入长安，投奔宇文泰，三十六大姓之一的云中独孤信，单骑追随孝武帝入关，关陇集团又一核心家族加盟。杨忠、李贤这时相继入关，孝武帝以泰为大将军，兼尚书令，“军国之政，咸取决焉”。十月，高欢在洛阳另立孝静帝，迁邺。闰月，与宇文泰不合的孝武帝被鸩杀，宇文泰另立元宝炬，东西魏分立，宇文泰从一开始起就实际控制着西魏。556年宇文泰去世，翌年，其子宇文觉建北周取代西魏。
550年建立以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为架构的府兵制，《通典》称：“至大统中，始以宇文泰为之。其后功参佐命、声实俱重者，亦居此职。自大统十六年以前，任者凡有八人。宇文泰、元欣、陇西公讳、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时宇文泰任总百揆，督中外军事。元欣以魏氏懿戚，从容禁闼而已。其余六人各督二大将军，凡十二大将军。当时荣盛，莫以为比。其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这些人是关陇军事集团的核心。我在《关陇集团的形成及其矛盾的性格》一文中说：“随着宇文泰执政，一批武川系旧人也升为新贵……在东西魏，实际是高欢、宇文泰之间频繁的争战中，这批武川系的军事贵族始终是宇文泰依靠的核心力量。” 我把534年翊戴宇文泰者、537年沙苑十二将、550年八大柱国和十二大将军等四批人名及其籍贯表列出来，结论是“二十八人中，史书记明出自武川的十四人，占百分之五十，若加上出自六镇之一的柔玄镇的豆卢宁和出自代郡的于谨、达奚武合十七人，再除去魏宗室四人，则来自代北武川等镇的军人在这批军事贵族中占百分之七十。由此可见贺拔岳、宇文泰军团骨干之一斑，这也是西魏府兵制初创时的情况，武川系军人是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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