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高中

夏末的雷雨，说下就下。 整座锦城都被湿漉漉的雾气笼了起来，出租师傅把车停在巷道口，伸手往前指：“从这儿跑两步，拐弯就是学校后门了，快去吧。” 林竞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暴雨依旧在“噼里啪啦”地往下落，砸出一片脏兮兮的泥泞水洼，于是他果断地靠回车椅，说：“刚才看到杨树路有家便利店，麻烦您先送我去买把伞。” “回去可得绕一圈。”出租师傅好心提醒，“巷子里有杂货店，伞在那儿就能买。” 但林竞已经重新系好了安全带。他穿着一件鹅黄色T恤，黑色碎发遮住额头，看起来分外青春蓬勃，也分外养尊处优，就差把“洁癖”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司机师傅只好打了把方向盘，载着他重新去买伞，就这么来回一折腾，又是半个多小时。 “不怕迟到啊？”司机一边找零一边问。 “我明天才开始上课。”林竞打开车门，“今天过来办转学手续。” 山海高中是省级重点高中，能在中途转到这所学校，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家庭背景，总得占上一样。林竞属于前者，他原先的高中不比山海差，这次全因为父母工作的调动，才会在高二转学。 一股狂风迎面吹来，林竞裤腿湿了大半截，他皱起眉头，本想在屋檐下避避，却不小心推开了一扇半掩的木门。 是一家杂货店。 店里光线昏暗，换个招牌就能当场冒充古董世家，一群不良少年正在密谋，听到门口风铃响后，齐刷刷地猛回头。 林竞目不斜视地打开冷饮柜，并没有给不良少年们一丝眼神。那些小混混们也就没再搭理他，继续围在一起商量要怎么“给季星凌一点教训”，并且对谁买麻绳、谁套麻袋、谁打闷棍、谁敲诈勒索等一系列非法步骤进行了详细分工，全然不顾现场正在购物的林竞。林竞扫码付完款，转身出门就要拨打110，却迎面和人撞个正着，差点踉跄地摔进泥里。 “老大快跑！季星凌来了！” 对方一嗓子喊得哆哆嗦嗦，全然没有“绑架目标自投罗网”的浓浓喜悦。林竞扶着门框站稳，再抬头时，小混混们已经争先恐后地冲出杂货铺，逃命一样地狂奔消失在了巷子里。 杂货铺的胖老板见怪不怪，手里摇着蒲扇，用眼神示意林竞没事。这时雨已经稍微小了一些，从拐弯处走过来另一群人，为首的少年单手插进裤兜，肩膀上胡乱搭了一件校服，短发被雨水淋得微湿，有些乱七八糟地支棱起来，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身材瘦高，两条长腿一迈，身边负责撑伞的小弟就得跟着跑，气喘吁吁地说：“星哥，咱真要翘课去网吧啊？” 少年嘴里叼着棒棒糖，漫不经心地问他：“就算不去网吧，你能听懂数学课？” 撑伞小弟神情一凛：“我听不懂。” 那确实不如打游戏。 一群人正闹着往外走，林竞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句：“季星凌。” 对方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我们认识？” “不认识。”林竞组织了一下语言，“但刚刚有一群社会青年，在这里计划着要绑架你。” “噗。” “……” 一般人听到自己要被绑架，就算不惊慌失措，至少也该意思意思紧张一下。林竞看不懂对方这轻蔑一“噗”是什么操作，但通知的义务已经尽到了，他也不想再和面前这位一看就知道考试六门总分三百的落后分子展开深入交谈，于是重新撑起伞，匆匆走向了学校。 擦肩而过的瞬间，季星凌突然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香气，清冽又干净，像春末夏初的雾霭山林。 旁边的人纳闷：“星哥，你愣什么呢？” “没什么。”季星凌回神，想继续往前走，余光却扫到一张银色小卡片，上面刻有一层模糊的花纹，很像一块钱五张的小学生廉价玩具，正被风吹着一路飘向下水道。 季星凌迅速用脚踩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林竞恰好也在此时转过身，他原本只是好奇杂货店老板会不会再次提醒对方，不料刚好来了个精准对视。烟雨蒙蒙四目相接，季星凌正打算叫他回来，林竞却已经后退了两步，又风风火火地奔向了远方。 季星凌：“……” 你跑什么，妖怪证丢了不知道捡？ “星哥，快点，叫的车已经到了！”一群人在巷子口嚷嚷。 “来了。”季星凌捡起卡片，随手塞进了钱夹。那里还插有另一张证件，闪着黑色金属光芒，看起来要比普通妖怪的更高级一点，是属于季星凌的身份卡，它是一只即将成年的小麒麟，威风凛凛的那种。 但目前这种威风仅限抖给镜子里的自己看，妖怪的身份是不能随便公开的，否则会引起社会恐慌，所以就算这座城市里的妖怪数量正在连年增长，甚至有专家预测五十年后将会出现人口……不是，妖口爆炸，大家也都是小心翼翼地各自捂着，并没有谁会主动热情地广而告之“其实我全家都不是人”。 季星凌坐在出租车里，还在想刚才那张妖怪证。按照编码来看，对方应该是一株植物，而植物的出生地一般都在人烟稀少的险峻山林，俗称偏远地区，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连妖怪证都能弄丢了——因为没见过世面嘛，当然不知道在大城市里补办一张新证件，得经过多少烦琐的手续、支付多么高昂的费用。 说不定连妖怪管理委员会在哪儿都没搞清楚。季大少爷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啧啧地摇了摇头。 林竞目前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脑补成了一个初次进城的乡下穷妖怪，还在忙着填写各种资料表格。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名叫王宏余，穿着在中年男老师里颇为流行的蓝衬衫，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细线，旁边有同事打趣：“来了个状元的苗子，看把老王给高兴的。” “我当然高兴了。”王宏余把资料袋封好，笑眯眯地对林竞说，“我和你原来的班主任是老同学，为这事，他还专门打电话来唠叨了好一顿。走，我先带你熟悉熟悉校园环境。” 山海高中的硬件设施堪称一流，不过因为天在下雨，所以王宏余只带着他在教学楼里走了一圈。下课铃声刚好响起，几个女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刚才在走廊看到王老师和新同学的事。 “那个男生真的好帅啊！” “我听说他是宁城三中的年级**！” “我们去年参加全国英语竞赛时就见过他，班长还和他合影了。” 高二（一）班的班长叫韦雪，原本正在看英语试卷，见众人都来问，于是她懒洋洋地用手撑住腮帮子：“对，我是合影了，想看的话，三十元一次，如果需要把我裁掉只看帅哥，再加五十元。”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抗议起来，纷纷谴责班长没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男生对林竞的兴趣倒是不大，顶多对现任年级**起哄拱火，齐声哀叹李哥的江湖地位即将不保。这时，数学老师抱着一摞练习册进来，见状敲敲讲台：“怎么都围着李陌远，难道你们知道下周考试难度大，所以提前拜拜李总？” 一语既出，底下立刻嗷嗷一片，也没心情再闹了，各自老老实实地坐回座位准备上课。韦雪找出和林竞的合照，主动递到李陌远面前：“来，学霸，看一眼你即将要面对的劲敌。” 屏幕上的少年笑容灿烂，像五月的阳光。李陌远转了转笔，刚准备发表一番高见，数学老师就在讲台上咳嗽了两声——好学生总是有优待的，就比如现在，虽然年级**临上课前还在看手机，他也不舍得多加斥责。而同样的优待也体现在林竞身上，王宏余不仅陪着他办完了所有的烦琐手续，还足足念叨了三四遍“有困难尽管找老师”，这才把人送上出租车，哼着小曲回了办公室。 雨已经停了。 林医生打来电话，询问儿子新学校的情况。 “学校环境很好，老师也不错，刘叔叔今天要上班，所以我没让他送，”林竞一五一十地汇报，“刚刚去书店待了一阵，我现在要去吃饭了，你和我妈呢？” “有两台手术，还没下班。”林医生把手擦干，“你刘叔叔刚刚也打了电话，这半年我和妈妈都不在锦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放心吧。”林竞见街边有一家海底捞，就示意司机靠边停。来到锦城怎么着也该先吃一顿火锅，服务员小哥态度热情，见他一个人吃饭，还特意抱来个大玩偶作陪。 于是等季星凌进店时，一眼就看到了左边角落里正和一只巨型熊猫对坐着吃火锅的林竞。桌上摆了许多空盘，锅里还在咕嘟咕嘟煮着鸭肠。这个年龄的男生本来就在长身体，再加上林竞又饿了一整天，食量翻倍实属正常。但在季大少爷眼里，怎么说呢，一个从没吃过好东西的乡村小妖怪，在狼吞虎咽之余，竟不忘在对面摆一个……大概是用来壮胆的儿时玩伴？就这么着，硬生生地给自己脑补出了一丝怜爱。 季星凌的翘课同党有两个，之前撑伞的名叫葛浩，目前正在翻菜单的是于一舟，他抬脚往对面一碰：“星哥你想什么呢，怎么表情这么一言难尽？” 季星凌随手划开手机：“多管闲事，好好点你的菜。” 海浪图标的APP叫“山海异闻”，编辑部就设在妖怪管理委员会对面，每天都会有许多新闻推送。政治版“龙王与獬豸亲切会晤，共同推进东海司法改革”、体育版“陆龟参加马拉松，半月爬出五十米”、科普版“玄蛇为何盘上树，只因不想穿秋裤”……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受妖民群众欢迎。 而季星凌正在看的是一则社会新闻，*近从崦嵫山上偷跑出来一个妖怪，因为没有系统地接受过人类社会教育，所以惹出不少麻烦，*后被警察当成流浪汉送进了收容所。为此，妖怪管理委员会会长郑重地呼吁，请各位家长务必在孩子学龄前，就做好相关知识的普及工作，共同维护社会稳定，谋求人妖……呃，和谐发展。 这一届妖管委的会长是成年麒麟季明朗先生，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季星凌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隔壁桌的粗心小妖怪以后别惹麻烦，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妖管委的业绩考核，也就直接关系到季明朗的心情、季星凌的生活质量以及自己零花钱的数量。 林竞盯着锅里的鸭肠，专心致志地数秒。 季星凌坐在他对面，把熊猫玩偶挤到墙角。 天降逃学分子，林竞稍微有些意外，猜测他大概是想问绑架的事，于是主动描述起来：“那群人穿着绿色校服，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个学校，杂货店外有摄像头，你可以让警方去调监控。” 季星凌单刀直入：“你是从哪来的？” 林竞被问得一头雾水：“……宁城，怎么了？” 宁城。季星凌迅速地回忆了一下那里有什么崇山峻岭，但没回忆起来——地理到用时方恨少，只好笼统地一哼：“山上？” 锅里的鸭肠已经被煮成皮筋，林竞只想快点把此人打发走，于是敷衍地“嗯”了一句。 季星凌又问：“你有钱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林竞提高警惕：“没有。” 季星凌闻言深深地叹气，看吧，我就知道你没有。 眼见对方一脸勒索失败后的遗憾，林竞在桌下解锁手机，不动声色地开始录音取证。 季星凌浑然不觉自己目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还在继续盘问：“没钱，你要怎么回家？” “坐公交。” “那你知不知道坐公交的时候，要先往那个塑料箱里扔什么？” 问得还挺迂回。林竞余光扫到桌上的坚果盘，不假思索地随口答：“板栗。” 季星凌眼里的同情都快溢出来了，这年头，居然还有用板栗做流通货币的妖怪村庄？ 得多落后啊！ 他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 林竞答应一句，等他走远之后，立马收拾书包就要走人，谁知季星凌回来的速度奇快无比——其实他也就是去了趟收银台。逃跑未遂，林竞只好坐回位置，重新拿起筷子在锅里捞。 季星凌往他桌上放了两枚一元硬币：“坐公交车的时候，把这个投进箱子。” 然后又拍了五张百元大钞：“买东西的时候，用这个付钱。” 以及一本书，说：“好好学习。” *后是一张银白色卡片：“你的证件，别再弄丢了，否则会有麻烦。” 说完这些之后，季星凌单手插兜，自我感觉十分帅气地回了隔壁卡座，并没有给乡村小妖怪号啕大哭、感激涕零的机会。 林竞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什么神奇走向，*后只好粗暴地总结为“学渣团体听说自己学习成绩优良，所以试图用金钱收买，方便以后考试作弊”，银色卡片大概是季氏不良团伙的“中二”身份的象征，至于书……封面上赫然印着“带你走进时髦都市”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