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江南钦差》(第六卷)(修订版)

没沉默多久，被反绑着双手的丙坊主事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泛着绝望的惨白，很自觉地走到了范闲的面前。

范闲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丙坊主事望着他认真地说道：“我自有取死之道，也不怨大人挖这个坑让我跳，不过临死之前，求大人允我问件事情。”

范闲眉头一挑，说道：“问。”

丙坊主事望向他身边的叶家十二掌柜，嘴唇抖了半天，才颤着声音说道：“十二叔，我师父……他老人家在京中可好？徒弟不孝，这些年没有孝敬。”

“你是……？”十二叶眨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个主事困惑地问道。

七叶叹了口气，在一旁说道：“十三的大徒弟，你当年和十三关系*好，所以他来问你。”

十二叶大惊说道：“胡金林，你还活着？都以为当年你死了。”这位老掌柜忽然想到身边尽是朝廷官员，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住了嘴。

胡金林满脸惭容，低头不再言语。

十二叶叹道：“小姐当年说过，活着总比死了好，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在苟延残喘，又怎么好意思怪你……只是你问十三……唉，他前年就已经去了，入京二十三人，如今就还剩了十五个。”

胡金林听闻恩师已去，全然忘了自己也是马上要死的人，瞬间悲声大作。

范闲也有些异样情绪，自己初入京都时二十三位掌柜还有十七个人，这两年不到又走了两位，真是风吹雨打去也。他有些走神，心想时光如水这般流着，自己何时才能把叶家的名字重新立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该死的人死去，让该活的人重新活在庆国子民的心中？

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醒过神来，看着丙坊主事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你，所以不要以为我是心软。”

胡金林自忖必死，忽然听到这句话，震惊得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不杀胡金林的原因很简单。丙坊一直是由内库与监察院三处共同管理，专门负责军械船舶研究，三处官员都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对丙坊的情况*了解。胡金林此人一心醉于研究当年叶家留下的图纸，性格木讷，虽也是贪了不少银两，但霸田欺女这类事情却是没有犯过，比起甲乙二坊的主事来，确实有不杀之理。当然*关键的原因是，他不想杀。

但有些人是必须死的。随着苏文茂的点名与罪状陈述，又有三个司库从人群里被拉了出来。这三个司库平日里作恶多端，而且暗中与苏州府官员勾结，不知道触犯了多少条庆律，杀个十六七遍都不嫌多。

范闲接过苏文茂手中的卷宗，看了一眼面前那个尿湿了裤子、站都站不稳的司库，皱眉说道：“就是你娶了十二房小妾？”

那个司库惊恐万分，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范闲说道：“娶十二房小妾只能说明你有钱，可十二房里居然有九房小妾都是抢的，这就很混账了。抢人老婆，还要杀人亲夫，真是该死。”

另两个司库犯的事不同，同样的是也有应死的道理。范闲挥挥手。监察院官员将这三个司库拖了出去，随着三声刀响、三声惨叫，三条人命就此报销。

杀人而面不改色，监察院的官员能做到，军士们也能勉强做到，可是内库官员已经受不了了，有的脸色苍白，有的闻着飘来的血腥味便想呕吐。

马楷还算镇定，衣服下的汗水也淌个不停。他凑到范闲耳边说道：“大人，再过些天内库就要开门招标，杀人不祥，杀人不祥……”

杀了的人自然没办法再救回来，他只是怕范闲凶性大发，再继续杀下去。

范闲说道：“马大人放心，六年前，我岳……长公主殿下*后一次亲至内库，杀了六名司库。本官是晚辈，自然不敢越过去。”

现在已经死了五个司库，看来不用再死人了。官员们心头一松，那些司库则是大喜欲狂。

马楷却想着这是话里有话啊，长公主杀了六个，他只杀了五个……日后若御史们奏他胡乱杀人，看来也有说头。对范闲接下来的几项任命与措施，他正色应下，绝无推托与抵触，内库官员们就算有意见，至此也无法反对。

三大坊主事死的死、囚的囚，便由三位叶家老掌柜屈尊暂理。那些向监察院举报同僚罪状的家伙们担任副职，也能帮着老掌柜尽快熟悉现在的情形。

“三日令还有半天的时间。”范闲说道，“没死的人把银子吐出来，把账给我交代清楚，犯过哪些事情自己写个条疏……不要看我，我知道你们都识字，都回吧。有人的工坊隔着两百多里地，不赶急回家筹银子，难道想死在这儿？”

说完这句话，他便在无数道惊惧的目光相送下往坊外走去。

退银进行得非常顺利，范闲也没有将众人家产榨干，分别留了些银钱。为官一任只是为财，如果搜刮得太干净总是不妥。

但就是这样五指全部张开地扒拉银子，依然收回了一笔巨大的数目，范闲也算是见过不少钱，依然震惊得无法言语！他有些隐隐后悔，此事闹得轰轰烈烈，绝没有可能瞒住京都，这些银子除却发还亏欠的工钱，其余都要打入内库账房，自己无法私自调动。

如果早知道司库们这么肥，他说不定会直接让监察院六处的剑手去当小偷，不管是什么地契还是银票，全部都抢到自己手里。如果能有这笔银子，他就不再需要北方的帮助，避免产生新的麻烦。更关键的是也可以让父亲大人置身事外，免得被自己牵连。

随后数日，内库渐趋平静，但事情还没有办完。

范闲坐在椅子上看着院报，随意问道：“子越有没有消息？”

苏文茂应道：“信阳方面的官员就算把消息递出去，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个把月的时间。”

范闲摇头道：“朝廷里的御史们办事太慢了。”

苏文茂苦笑着，心想哪有您这种等着都察院御史来参自己的人物？

“不能等了，明天就把那些人逮起来。”范闲说道。

这说的是信阳方面在内库的亲信。那些官员在三日令时暗中挑拨司库对抗范闲，在范闲施出血腥手段后，他们连夜就送了奏章去京都，准备弹劾。

范闲当初任由司库们串联，形成逼宫之势，就是想看看谁在弄鬼。监察院官员一直盯着官衙，很轻松地便发现了那些官员的来历。

苏文茂还是觉得有些不划算，说道：“*多只能把他们赶走。”

范闲说道：“那你说长公主究竟在想什么？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老掌柜们跟着我来了江南？而她一直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内库里的官员，明显就是不想让那些官员因为知道了我的底牌而不敢站出来。试想一下，如果谁都知道老掌柜跟我们在一起，这次工潮哪里还会发生。”

“对啊，长公主这是为何？”苏文茂不解地说道。

“长公主殿下站得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不错，这次她看着似乎是给了我一个立威的机会，甚至还让我震慑住了内库的一众官员。可在处置这件事情的手段里，我不得已要更多地借助当年老叶家的人员与力量，我必须要杀人立威，才会显得比较猛烈和不择手段。”范闲轻声道，“初入内库便杀了五个司库，传至京都，朝廷对于我一定没有什么好评价，用老掌柜执掌内库更会触着宫里某些人的忌讳。长公主将这锅粥盖着，只等*后沸腾了，看似让我吃到嘴里，实际却存着要烫我嘴的念头。”

苏文茂担忧地说道：“当日处置工潮，大人说话确实有些……只怕朝中对于大人会加以训斥，往*轻处想，也是个行事鲁莽草率，不堪……”

范闲紧接着说道：“不堪大用？难道不是暗奏我心有异志，犹记叶家往日云云？”

苏文茂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了长公主的手段，对方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暗中帮范闲藏着老掌柜们南下的消息，竟然就够了！

范闲处置内库事所展现出来的冷血一面，不知道会不会触动太后那根敏感的神经，会不会让皇后与东宫太子联想到当年的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