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堡小镇

死亡（节选） 在那粗陋而陈旧的旅店里，旅店老板娘坐在她房间的椅子上，身子前后摇晃着，双手捂着脸轻声哭了起来。在她的耳边，回响起她唯一的一位朋友利弗大夫的话：“爱情就像是一缕清风，在幽暗的夜里吹拂着树下的青草，”他曾经这么说过，“你千万不要去给爱情下明确的定义，它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神圣的偶遇罢了。如果你想试着让它变得明确，变得清澈，想对它有把握；如果你想生活在大树的下面，以为那里有晚风轻柔地吹拂，你将很快得到充满失望的炎热漫长的白昼；在那被热情烧红，被亲吻柔软了的双唇上，也将只留下从过往的马车上落下的尘灰。” 在伊丽莎白·维拉德的脑海里没有一点关于她母亲的记忆——母亲在她仅仅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小的时候无人照管，童年是在一个极其放任自流的状态下度过的。父亲是个喜欢独处的人，可是旅店的琐事却不能够允许他安静地一个人独处。此外，他一直都在病着——他病怏怏地活着，也同样病怏怏地死去。每天清晨起床的时候，他的脸上都带着愉快的笑容，可到了上午十点，内心的欢乐就已经全都消失了。每当有顾客抱怨餐厅的服务，或者早晨叠床单的女工结婚辞职，他就在地板上狠狠地跺脚，嘴里骂粗言诅咒。夜晚就寝的时候，想到女儿将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旅店环境里成长，就悲哀得不可自持。后来，姑娘长大了，开始在夜里和男孩子到外面逛街，他想好好和她谈谈，可每次尝试都不成功。他往往忘了要对女儿说的话，整个晚上都在抱怨和唠叨他自己的事情。 从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开始，到后来已经成为一个年轻女子，她都想要在生活中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冒险家。她十八岁时就已经被生活的旋涡深深地卷了进去，已经不再是个处女；不过，虽然在嫁给汤姆·维拉德之前她已经有过半打情人，却从来不是仅仅让欲望才引上冒险的道路的。她像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想得到的是一个真正的爱人。她永远在充满激情地、盲目地寻找在命运中躲藏着的奇迹。那个步伐敏捷，高个子的漂亮姑娘和小伙子在树下散步的时候，永远在朝黑暗伸出她的一只手，竭力要握住另一只手。她竭力要从那些和她一起冒险的男人的嘴巴里找出来一句对于她来说是真实的话语。 后来伊丽莎白之所以嫁给汤姆·维拉德，是因为他就在近旁，而且那时她也起了结婚的念头，想要嫁人。汤姆·维拉德是父亲旅店里的一个店员。有一段时间，她就像许多年轻的姑娘想的那样，还以为结了婚，生活就改观了。如果那时心里对嫁给汤姆有一丝怀疑，她会马上把那念头掸拂掉。那时候她的父亲正病重垂危，而且她刚刚结束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恋爱，正处在迷茫之中。在温斯堡，同龄的姑娘都已经婚嫁，嫁给她早就认识的那些小伙子，那些蔬果店的店员，或是农场的年轻雇农。晚上，她们和丈夫走在美茵大街上，她从她们的身边走过，见她们幸福地微笑着。她心里开始揣想，婚姻里面一定隐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深意。那些年轻的妻子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既轻柔，又腼腆。“有了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男人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们说。 在结婚的前一夜，那迷茫惶惑的姑娘与她父亲谈了一次话。后来她回忆起的时候猜想，会不会就是与病重的父亲单独一起的那几个小时，*后让她做出结婚的决定的。父亲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提醒女儿不要坠入一个类似的泥坑里。他谈到汤姆·维拉德的时候语气刻薄，伊丽莎白要为那年轻店员辩解。病人激动起来，挣扎着要下床，当她阻止父亲下床走动的时候，他开始抱怨起来。“我总是不能做我想做的事。”他说，“我虽然一直在勤奋地工作，还是没让旅店挣钱。就是现在我也还欠着银行的钱。我走了后你就知道了。” 病人的嗓音因为认真而变得紧张。他起不了床，只好伸出手，将女儿的头拉过来，靠在自己的脸旁边。“有一条出路，”他轻声说，“别嫁给汤姆·维拉德，不要嫁给温斯堡这里任何一个人。在我的木箱子里面有一个铁盒，里面有八百元。把那钱拿上，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