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泥带得落花归

花朵院子 花朵院子是我家祖宅，紫鹊界牛形山脚下一个小型的四合院，院子的名字是祖母的勤俭劳作得来的。 在我们这个丘陵地区，山多地少田更少，稻谷是金贵的， “瓜菜半年粮”。祖母很会持家，在院子里栽上花木，院墙下种上菜蔬，桃红李白，木槿艳丽，瓜花金黄，豆花淡紫，把院子装扮得花花朵朵，山民就直观地叫起了“花朵院子”。 祖父被划为“富农”，田土、农具、耕牛全部充公，苗红根正的队长一家住进了正屋，堂屋做了队里的会议室；秋伯为村里修水库时被爆破的石头砸死，秋婶婶带着一双儿女住进了左边横屋；祖父一大家子全塞进了右边横屋。 花朵院子再无花朵。 秋婶婶总是把水淋淋的衣服不知轻重地晾挂在院子里的果木树上，不时会听到枝丫断裂的脆响；队长的儿子们淘得很，有事没事摇晃一下桃树，踢踏一脚李树，甚至抓住一根树枝荡秋千；每年果子核儿都没硬，那两家的孩子已如猴子一样攀缘上树，满地断枝残叶；木槿还只露花苞，秋婶婶就忙不迭地摘了炒着吃，生怕队长老婆占了先。几年下来，桃树枯了，李树枝丫稀稀疏疏，偶尔有一两个枝头开一小簇花，结出的果子要么小熟，要么被虫蛀了。两家的鸡鸭从不拘束，满院子蓬勃生长的紫苏、薄荷被糟蹋得根都不见了，还把母亲种在院墙下的瓜菜啄食得残败不堪。母亲气得不行，跟父亲嘀咕，父亲要她装瞎子聋子。饭桌上，父亲一再叮嘱我们兄妹不准跟院子里的孩子胡来，放学回来就安排我们干农活，晚上教我们编织箩筐，打算盘，写毛笔字。 三哥高中毕业后回生产队劳动，跟着父兄挣工分养家。两年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村里的高中毕业生都不敢去考，父亲却鼓励三哥报考，三哥居然考上了大学。父亲的好友德仁叔放着鞭炮来院子里贺喜，好久没有花朵的院子炸开了一朵朵烟花，喜庆、热闹。 当队长把“田土承包到户”的会议精神传达给村民时，花朵院子沸腾了。村民在院子里开会，吵嚷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把田、土、山以及猪、牛、农具，还有仓里的稻谷，坪里的草垛，按人口，用抽签的方式分到了各家，每个人眼里都闪着亮光。一天被拉长了许多，晨雾弥漫，村民穿过凝结露珠的芒草来到田间；夕阳歇山很久了，还有人影在山野里晃动。 村里的姐妹商量着要去广州打工：，我也跟母亲说不想读书了，没想到这话恰好被干活回来的父亲听到，父亲的训斥和竹梢子向着我劈头盖脸而来：“养崽不诵书，不如养个猪。时代一天天好起来，你竟敢不读书了，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丫头……”我痛得东跳西跳，哇哇大哭，母亲把我从竹梢子下拉开，藏到她背后。父亲还不解气，举着竹梢子东瞅西看，发现姐正趴在八仙桌上做作业，才走到上首落了座，把竹梢子狠狠地扔在地上，姐噤了一下，忙把书竖起掩住大半张脸。 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的三哥下海了，创办了一个家具有限公司。有一年回家过年，带了几大卡车的标准课桌回来，把村里小学那些破烂不堪的课桌全换了，还把我们牛形山下通往镇上的泥巴路铺成了水泥路。父亲穿着布鞋走在水泥路上去镇上赶集，心里很高兴，觉得三哥为他争了荣光。 紫鹊界梯田如养在深闺的美丽女子，被人撩开面纱后惊艳四方，引来了无数的游客。一条省级旅游专线从村前穿过，村里的格局马上发生了改变，牛形山脚目益冷落，公路沿线热闹起来。秋婶婶和队长家都在公路两边占了田地，每家一栋两个门面的五层小楼拔地而起，装修一新后，都欢天喜地搬进了新楼，花朵院子里歪斜的木屋交给了一把铜锁。 母亲八十大寿，我们都回到了花朵院子。大哥和二哥给母亲操办了酒席，我刺绣了一幅红底金线的“百寿图”，姐从奥迪车里拿出一个米筛大的蛋糕，引得满院子的孩子一片欢呼雀跃。等我们“献宝”完毕，三哥从一个藏青色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卷轴，摆在八仙桌上，徐徐打开，大侄子边看边念：花一朵一院一子一修一建一图。母亲高兴得很，又担心地问： “人家能同意吗？” “妈，您放心吧，我已经跟人家协商好了，他们答应随时搬离。这院子是我们的家，我们要把它建设好。我想在正屋这个位置，建一栋双拼三层的乡村别墅，有堂屋有车库，前面是阔大的草坪，种上各种花木……”三哥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心花怒放。 母亲沉吟一会儿，说： “还是修个四合院吧，藏风聚气，生活方便。我仍然住这栋横屋，左边那栋留着你们兄妹回来时歇脚，中间的正屋我想为村里的老人建一个说话、闲玩的地方……” “老年活动中心？妈，这想法好啊。”姐高兴地叫起来。 这几年，我们兄妹把母亲心里的花朵院子复活到了牛形山脚下。院子里，桃李木槿开枝展叶，紫苏薄荷随处生长；院墙下，母亲种上了各种瓜菜，正伸着藤儿往上长。正屋门楣上，挂着一块樟木匾额，村主任书写的“老有所乐”，在橘红的夕阳中，敦实而温馨。 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