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Ⅶ:满城白霜

马车离了苏州府后方的小巷，缓缓地驶向总督府衙门。明四爷恓惶无比地瘫坐在椅下，抬头望着那位年轻英俊的大人物，半晌说不出话来。
范闲摇头叹道：“豪门大族果然每多阴秽肮脏。如今你自然看明白了，本官也不多说什么，日后的明家你要好好把握才是，与明老七配合好。”
死里逃生的那一幕给明四爷的心理冲击太大，他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范闲道：“老太君想杀了你，然后栽到我监察院，以此挑动民间矛盾来保明家……如今我救下你，反而栽赃到明家，说明家劫狱……你说她会怎么应对？”
明四爷忍着咽喉的疼痛，嘶声喊道：“大人……不要小瞧了老……老婊子！”
范闲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当初让明七和你见面，你就应该答应下来，何必非要受这么一次惊吓。”
明四爷继续嘶声喊道：“谁也想不到这对母子居然这么狠！”
范闲淡然地说道：“这么大个家族，要想保存下来，自然需要很多牺牲品。”
马车驶到原定路程一半，另有一辆车将明四爷接了过去，车上只剩下了范闲与启年小组，七名虎卫依着高达的布置散落在马车的四周，隐匿着踪迹。
“大人，接下来去哪里？”一名下属低声问道。
“再等半个时辰，递帖子入总督府，我要再见薛清。”范闲的目光落在这名下属的脸上，“先前牢房里布置妥当了？”
那名下属道：“是，而且苏州府一直放人盯着，只是……属下不明白，如果明家要杀明老四栽赃到院子里，没必要做得这么夸张。”
范闲笑道：“今天监察院入明园搜查，明老四死在大牢之中，不论他是怎么死……江南士绅百姓都会认为是我下的手。明家一直等着我进明园才好动手，只是如今明老四没死，我还真有些好奇，明家的悲情牌怎么继续打下去？”
马车缓缓停下，阳光温温柔柔地照拂在长街与人们的心上，然后落到了这辆黑色四轮马车的车顶，似要拂去里面那人心中的寒意。
范闲下了马车，在虎卫的拱卫下抬步向着总督衙门走去。早有监察院官员递上了名帖，一位师爷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将范闲一行人迎了进去。
依然是在那间书房之中，依然只有薛清与范闲二人。范闲直接表明来意，并且通知对方，监察院的人已经进了明园。
“很多事情……欲速而不达。不是本官托大，但怎么算也是你的长辈。这事情你做得不够仔细，明家已经示弱了小半年，等的就是你来欺他，如今你已经欺进门去，他们哪里会错过这个机会。”
薛清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陛下春秋正盛，有足够的耐心将江南大族慢慢收服，所以他不想太过急迫，以免闹出的动静太大，乱了江南。范闲你如此着急做什么？你还不足二十岁，耗上几年又怕些什么？
范闲道：“明家准备杀明老四，然后栽给监察院，这事被我拦了下来。”
“苏州府里？”薛清一惊，才明白范闲为何如此自信。
“只要明家不敢揭旗子造反，我只派四十个人进去，他们也不敢动一下。”范闲道，“以退为进？我便要看看，他们到底能退到哪一步去。”
薛清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以为他们真不敢动？你拿的不是圣旨。”
范闲针锋相对地说道：“我没有圣旨，却有天子明剑。”
薛清冷笑道：“明园拼着再死几个人，把情绪一调，直接把你那四十名监察院密探埋在明园之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明家这些天把悲情角色扮演得极好，如果真被范闲逼急了，完全可以借势生事，反而会得到世人的同情。范闲却根本不在乎，年轻英俊的脸上没有半丝情绪的波动，漠然道：“明家等着我动手，我何尝不是等着明家动手，他们如果真的敢动我的人，不论如何我也要判他们一个造反！不管这天下人信不信，我都会把这帽子安在明老太君的头上。”
当着一路总督说着如此枉法的事情，范闲的胆子不可谓不大，接下来的这段话，更是让薛清感到了一丝寒意。
“自然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敢造反，不过一旦动手，留在江北的黑骑会过来，将明园里的人全部杀死，只要那六房里的人全部死光了，谁来替他们喊冤？江南的百姓还是江南的士绅？就算喊冤喊到京都又如何？就算打御前官司又如何？六房的人我杀干净了，只剩下夏栖飞一个人，顶多再加明老四这个点缀，明家的家产朝廷还是会拿到手里……只要达到了目的，手段脏些无所谓。”
看着薛清他又平静地说道：“我相信，如果我监察院死了四十几个人，我再调黑骑至苏州，您不会还拦着我吧？”
薛清眼瞳微缩，如果事情真的这么发展，监察院扔了四十几个官员进去，自己还要强拦着黑骑南下，那时监察院肯定会发飙。惹恼了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自己就算是一路总督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范闲温和纯净的眸子，他心头一寒，心想年轻一代做事果然疯狂，但屠了明园，范闲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范闲你真会这么做吗？
“那你呢？”薛清问道。
“我？顶多是除了爵位，去官，贬为平民……再不济流之三千里。”范闲想着自己的结局，笑道，“薛大人又不是不知，我这人便是天下也去得。”
薛清忍不住摇头叹息道：“那你送入明园的四十个手下……都是弃子？”
“不然，我说的只是*坏的结局，我相信，以明家母子的老辣肯定不会如此选择……所以我很好奇，明家究竟准备怎么应付？”范闲说道，“这就像是打牌，我并不见得这一把就要和牌，但我很好奇，对方准备打出来的牌是哪一张。在某些时候，我有些赌徒的好奇。”
“本官……也开始好奇起来。”薛清叹道，“希望你的判断不要出错，那个姓周的君山会账房还在明园之中。”
“放心。”范闲微笑着说道，“我在明园里有人。”
薛清不知道范闲在明园里埋着谁，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方便发问，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书房之中，等着明园那边的消息。
没等多久消息便来了，总督府的师爷凑到薛清的身边窃窃私语了一阵。
薛清沉默了片刻，然后望着范闲叹息了一声，说道：“对方打出来的牌似乎不在你的预算之中……我要开始调兵了。”
范闲微微挑眉，有些不解。
薛清干涩地一笑道：“调兵不是为了防着你屠园，而是要去护着你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匆匆地离了书房。
片刻后，监察院的消息也到了，听到明园里发生的事情，范闲如薛清一般沉默了一段时间，轻声叹道：“绝，比……我做的还要绝。”他准备骂句脏话来发泄内心深处的荒谬感觉，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让邓子越把所有人都撤回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名启年小组成员领命而去，范闲也走出了总督衙门。只见衙门内外一片忙乱，不知道内情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总督大人为什么要喊所有武官进府议事。
范闲自然有资格参加议事，但他知道自己今天并不适合再待在总督府里，即将到来的风波要辛苦薛清安抚，自己应该去做些别的事情。
上了马车，他揉了揉眉心，忽然对高达无头无尾说了一句话：“其实很多时候，一件事情会怎么走，全取决于死人的顺序。”
高达一愣，不明白提司大人说的是什么。
范闲说道：“明明我是想他死，可是如果他抢在我让他死之前自己先死了，咱们反而就会遇到一些问题。”
“谁死了？”高达有些茫然问道。
“咱们江南百姓眼中那位老祖奶奶，不知道救活了多少贫苦百姓的明家老太君。”范闲微笑道，“因为不堪监察院入园凌辱、不堪小范大人多日来的欺压，于今日上午愤而自缢身亡。”
明老太君自杀了！高达震惊无语。他是京都人，但在苏州停留了这段时间，也知道这位明家老祖宗在整个江南拥有怎样的声望与地位。
“以死明志啊。”范闲叹道，“明青达也真够狠，比他妈还狠。” 其实，明老太君是不想死的。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想死，就算明老太君已经垂垂老矣，享尽了人间的福，可她还是不想死。
明家在江南的名声极好，开铺放粥、修桥铺路、资助学子之类的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明老太君在人们的心中就像是云端慈眉善目的老神仙，如今江南民间某些偏远处有人甚至开始为老太君立起了生祠。
明老太君显然没有把生祠和自己的寿命联系起来，也没有想过，祠都立了起来，自己还能，或者说还应该活几天？她*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应付监察院上，也已拟好了相应的手段。在这个清美的早晨，得闻监察院密探要入园搜查，她大怒骂道：“明园修成之后，哪有官府搜查之事？就算总督大人入府也要持着礼数，监察院的这些混账东西！”
明老太君居住的小院在明园*深处，听不到前方的喧哗，但这种屈辱感仍然让她十分愤怒，遂寒声道：“你就打算让咱们家被如此欺负？”
站在她身边的是明家名义上的当代主人明青达。他面色微灰，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小声回道：“人已经去了，只是……老四毕竟也是兄弟。”
明老太君厌恶地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不心狠如何成大事？如何能在监察院的威逼之下，让自家能够忍到京里翻盘的那一天？
“心要狠一些。”她教训道。
明青达露出恭谨十足的笑容，应了一声：“监察院今天这么闯进园子里，为的自然是周先生。您看……要不要……？”
明老太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周管家是明家大管家，又是君山会的账房先生，这个人太过重要，如果让监察院搜了出来，君山会的许多内幕都会被范闲掌握。不论是从明园自保出发，还是为了君山会的安全出发，周管家都应该死，可问题在于……明老太君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位周先生是长公主派到咱们家来的，杀还是不杀，我们不能下决断。”
“马上就要搜到后面来了。”明青达面色平静地说着。
“放心吧，周先生应该没有问题。”老太君忽而皱起了眉头，迟疑地说道，“有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范闲如此笃定周先生还藏在明园？如果搜不到，他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明青达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却有着相同的疑惑。明老太君想了想，有些乏了，疲惫地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显得老态毕现，厌恶道：“我乏了，不要让那些监察院的狗腿子来打扰我休息。”
“放心吧母亲。”明青达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似是准备将她扶起来，和声道，“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您的休息。”
明老太君愕然回首，看见自己亲生的儿子眸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愧疚、害怕、狰狞，然后她的嘴被捂上，一根皮绳索死死地系上了她的咽喉。
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双手也动不得，那双并不大的脚乱弹着，啪啪作响。
她的眼中闪过无穷的惊恐与愤恨，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大丫鬟。
她在府中不知有多少亲信，此时却都不在身边，不知道死去了哪里。
大丫鬟缓缓转过身去。
咽喉处的皮绳越来越紧，明老太君无法呼吸，胸里火辣辣地痛，双眼开始迷离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自己。但与背叛相比，那一股强烈浓厚的悔意与恨意更是难以抑制，伴随着她的老泪与口涎一道淌落。
“你要狠一点。”
“成大事，当然需要牺牲品。”
所有的话语便在这瞬间重新响起来，伴随着临死前的耳鸣声，落在她心上。
她的眼睛鼓了出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亲生儿子。
明青达低着头，死死抓着她的双手，一声不发。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暗中操控江南十数年的明老太君胸口发出一声闷响，身子骤然一软，双脚无力地耷拉在椅下，再没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