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出游记

**章 描写山谷中的一座宫殿 读者诸君，如果您爱听信幻想的窃窃私语，并热心于追赶希望的幻影，如果您认为年迈时会做到青春的指望，明天会满足您今天的缺陷，那就请您听听阿比西尼亚王子拉塞拉斯的事迹吧。 拉塞拉斯王子乃是阿比西尼亚大帝的四子。这位皇帝君临着的疆城内正是“众水之王”尼罗河的发源地。这条富饶充盈的大河，把埃及王国的财富撒遍半个世界。 根据热带王国累世的传统，拉塞拉斯和别的阿比西尼亚的王子、公主都各自住在自己的宫殿内，直到谁人继位的决定下来以后，才能离开。 王子们居住的地方根据古代政策的规定，是在阿木哈拉王国一条宽广的山谷里，四周都是崇山峻岭，俯视着中间地段。唯一的进口处是一座大岩石下的洞口。洞口究竟是自然界还是人工的创造，这是人们长期争论的问题。洞口由一密林隐蔽。通往山谷的口子则由古代巧匠铸造的铁门锁住，十分沉重，不用机器是无法启闭的。 从周围的山上，许多溪流奔腾而下，使山谷充满了绿茵和沃土，并在山谷中央形成了一个大湖，湖中有各种各样的鱼和天生与水为缘的水鸟。湖水充盈成河，注入北山的一个豁口，后又喷出，轰鸣如雷，在巉岩峭壁间震荡奔腾，直至地下，方始消逝。 山峦树木荫蔽，溪涧边长满鲜花。微风不时散发花香，地上月月有熟落的果实。在这个山谷中的兽类，无论是吃草的还是啮树叶的，野生的或者驯养的，都在这群山环抱的广大山谷中随意徜徉，不受猛兽的吞噬。 所以，在一处可以看到牛羊成群吃草，另一处则有大批应被追猎的野兽在草地上互相追逐嬉戏，活泼的小山羊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狡猾的猴子在树林里胡调乱闹，庄重的大象则在树荫下躺着休息。世间众生好像都被收集到这里了，上天的恩惠普及众生而尘世上的恶毒却被抽出或排除在外了。 这个山谷，宽广富饶，平日它能供给居民以生活的必需品。另外，当阿比西尼亚的皇帝一年一次亲临此地来看望他的儿女们的时候，铁门在乐声中打开了，皇帝和王子、公主们有八天之久共享天伦之乐。那时所有的谷中人都可以提出需要的东西，以便他们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变得有趣，使他们有所关心，日子过得不太无聊。这每一项要求都立即被答应了。一切能供应乐趣的能工巧匠都奉诏来供职，乐工努力奏乐，舞女们尽力以舞姿取悦这些王孙公子，以便他们安享尊荣富贵而不感寂寞，所以只有那些能以自己的技艺给王子、公主们的富裕生活增加新鲜乐趣的艺人被召来山谷。山谷安富尊荣的状态使那些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一切的人总想长此享受这一切；但是，来过这里的人，一旦离开这里，被铁门关在门外之后，就永远不能来，所以长期居住在这个山谷里的滋味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因此，每年都有新的娱乐方式，也就有了新的谋求被关在这山谷里的人。 王子们的府邸雄踞高处，俯瞰湖面约三十步之遥。它是由许多四方的院落所组成，每个院落富丽堂皇的程度是视居住者的地位而设计的。殿堂的屋顶造成巨石的拱形，由特制的水泥连结在一起，这种水泥非常耐久，越老越坚实，所以这些建筑经久不衰，耐得住春秋的大雨和盛夏的飓风，无需修修补补。 这座府邸非常大，除了几位年高的世代守卫官员以外，谁也不能尽知其庭堂居室的奥秘，就好像主持修建的人是疑心与猜忌的化身似的。每间房屋都有公开的和隐秘的通道，每个庭院都可以通往其他庭院，或是从楼上隐蔽的走廊，或是由下面屋子里的通道。有许多柱子都包含着人所不觉的空洞，在这些空洞里许多世代的帝王都存留了宝物。他们*后用大理石把这些洞窟镶盖起来，以便内藏的宝物永不泄露，除非在王室*危难的时候。这些宝物累世珍藏，并且记在一本书上。这书就藏在一座楼上，这座楼只有皇帝及皇太子可以进去，别人是决不容许入内的。 第二章 王子拉塞拉斯在幸福谷中郁郁寡欢 在这里阿比西尼亚皇帝的王子、公主度着各种安乐的温柔生活，由精于让人开心的侍从奉侍，享受着一切感觉能得到满足的事物。他们在芬芳的花园里游玩，在安全的堡垒中安眠。一切技艺都用来使他们满足于自身的环境。他们的贤哲老师们都尽量地告诉他们外面的公家事务是多么苦恼，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纷争，是人吃人的社会。 为了让他们更加相信自己生活幸福，每天都有美妙的乐曲给他们欣赏，这些曲子都是以幸福谷为题的。常有各种各样的享受来供他们欢娱。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可寻乐。 这些办法一般都很成功，王子们很少想扩大他们的活动范围。他们完全认为自己日子过得很好，他们坚信一切人工或天赋的好事他们都享受到了。他们认为一切被排斥在这个安逸尊荣的幸福谷外的人都是些幸运的玩物或者是厄运的奴隶。 这些王子、公主夜眠晨起感到对自己、对别人都非常满意。唯独王子拉塞拉斯不然。他到了二十六岁时，开始不与别人共欢乐或交往，而是喜欢独自漫步或者沉思冥想。他常常从摆满了珍馐的桌上突然离开，或者对眼前的美味佳肴忘了品尝。有时当乐曲奏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离去，躲在听不到音乐的地方。他的侍从们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努力想叫他重温旧日的娱乐，但是对他们的殷勤，他漠然置之。他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一天天地在河边树荫下度过，有时他谛听枝头群鸟的鸣唱，有时他独自观看河中游鱼的相互追逐，有时他又远眺充满牲畜的高山和草原，这些牲口有的在吃草，有的在树丛中睡觉。 他的这种怪脾气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于是有一位老太傅，由于他的谈话，从前王子很爱听，便悄然跟踪，想发现他郁郁不乐的缘故。王子没有觉察有人在他跟前。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在山石间吃草的山羊，就开始比起山羊们的处境和他自己的生活来了。 他自言自语道：“人与其他生物之间到底有何不同？每种在我身边跑过的兽类都和我一样有身体的需要；它们饿了就要吃草，渴了就要喝水，一旦饥饿和干渴得到解决，它们就满足了，就躺下睡觉；过一忽儿它们起来又饿了，它们就又吃草、睡觉。我同它们一样也感到饥与渴，但是饥与渴解决了，我倒不能休息；我同它们一样，会因为缺少吃的喝的而感到痛苦，但是吃饱喝足之后，我并不满意。饱与饿，渴与不渴之间的时辰是无聊与苦闷的；我甚至愿意再经受饥饿，以便我的心思可以活跃起来。鸟儿们啄食浆果或谷粒，然后就飞到林间枝头，欢唱不变调子的歌，好像是很快活的样子。我也可以学他们的样儿，听人们弹筝唱歌，但是昨天使我高兴的乐声今天我就厌倦了，到明天要更为腻烦。在我的心里我找不到一种观赏力不是自我乐此不疲的，可我自己并不开心。人类一定有一种天生的感觉是这个地方无法满足的。再不就是人类有一种身体感觉所不及的欲望，这种欲望如果得不到满足，他就不会感到幸福。” 说了这些话之后，他就抬起头来，只见皓月当空。他缓步回宫，在走过田野的时候，他看见周围的许多动物。于是他说：“你们是幸福的，用不着嫉妒满怀不乐的我在你们中间穿行；同时，我也不会嫉妒你们的幸福，因为你们的幸福不是人类的幸福。我有许多的忧愁，你们是没有的；我身上没有疼痛的时候我却怕痛；我有时为了记起来的恶事而感到害怕，有时又为将要来临的丑恶而畏惧；这就像上天把特殊的痛苦赐与了人类，使它与特殊的乐趣对等。” 王子一边回宫，一边说着这些话。他声调哀婉，但是容貌却表现出一种对自己的见解敏锐的自喜，他对人生的愁苦好像感到某种安慰，一是他自觉感情敏锐细致，也是由于他的言辞优美。回宫以后他就欢快地与众同享晚间的娱乐，而众人则看到他心绪轻松，也就大为欢快。 第三章 无所需求的人的需求 次日，他的老太傅，以为他已经熟悉了王子的心病，就认为他可以用他的劝告治好这场病，因此就献殷勤要求进见。王子虽然早就认为他智力已衰竭，很不想接见。“这人为什么一定要来打扰我呢？难道他一定要我牢记他的那些训话？那些话新鲜时还有点味道，而要再变新鲜，就得先把它们忘掉。” 于是他就走入林中，沉思默想。可是，在他的思想还没成形的时候，他看见这位老臣已经走到他身边来了。他很不耐烦，本想赶紧走开，但是这位老人是他原先敬仰而现在仍然有好感的，所以他就请他坐在身旁，一同在河堤上坐下。 这老汉感到王子还是赏脸，因此就发言痛惜王子近来人所共见的变化，并询问王子近来为何要常常离开王宫中的欢娱，走向孤独与寂寞。王子说：“我远离娱乐，因为娱乐使我不乐；我喜欢独处是因为我感到痛苦，不愿意因为我在场而影响了别人的欢乐。”老人说：“殿下，您是**个在这幸福谷中诉苦的人。我希望能让您确认您的苦处是没有什么根由的。您在这里充分享受着阿比西尼亚皇上能赏赐的一切；这儿既无劳作之苦，也没有凶险之忧，可是有劳作和凶险所能换取的一切欢乐。请您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任何事物，是您想要而得不到的，所以您才感到为此不快？” 王子说：“就因为我什么也不缺，并且什么也不想取得，所以我才说我痛苦。如果我明白我要什么，我就有了一种愿望，那这种愿望就会引起一种努力，而我就不会恹恹地看着日薄西山，也不会痛惜天光大亮，扰我沉睡，以致不能忘掉我自己。当我看到羔羊互相追逐嬉戏，我就想到如果我也有所追逐的话，我就会高兴的。但是，因为我心里想要的一切我已经有了，我就觉得一天跟另一天，一个时辰跟另一个时辰都完全一样，只是后面的一个比前面的一个更为可厌。您是否可以从您的阅历中告诉我，我现在的日子怎样才能像我小的时候一样，那时一切都显得新鲜，每个时辰都让我看到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现在已享受了太多，您能给我一种我很想要而还没有到手的东西吗？” 老太傅听了这种新的心病，吃了一惊。他并不知道如何作答，但是又不能不说些什么。“殿下，”他说，“如果您看见了人世上的苦难，那您对您现在的处境就会知道如何重视了。”王子说：“您这不就说出了我应当要的东西吗？我就是渴望见到人世间的苦难，因为看到了这些苦难才能得到真正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