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美文精选:夏天的味道

老人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厚厚的棉被覆盖着他干枯的身躯。他在炕头病了整整一个冬天。他想把一切都掖藏住，只留下耳朵、眼睛和嘴巴在外面。阴暗的黑褐色窑洞里弥漫着苦苦的中草药的味道。 一个孩子坐在炕沿上，焦虑不安地瞅着老人。他想，我能帮爷爷做点什么呢？，可是，老人什么都不需要。老人只是催促他快走。外面飘着大团大团的雪花。大雪封山后，通向山下的路就不好走了。 雪花轻轻柔柔地落着，像一首莹洁的小诗。它还没有飘成散文。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孩子想：爷爷似乎看起来好多了。老人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红晕，在孩子看来那是健康的标志。而且，老人很健谈，那是少有的好现象。在往常，老人服完药后会长长地睡上一觉，因为醒着比睡着更容易疲劳，更容易咳嗽。 老人说：“去吧，去吧，我好多了。” 孩子犹犹豫豫的，他每一次下山上学，都害怕、白老人会长眠不醒。回来后，他会恐惧地抓起老人的手感受老人的脉搏和体温。老人不仅是他生活中的需要，更是他情感上的一种依赖。老人每咳嗽一声，他的心灵深处就像有一件玻璃器皿碎了……老人让他轻轻地离开。他做不到。 老人见他不走，又会热切地挑起老生常谈的话题。孩子不断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给老人编出一个又一个校园故事。若非老人病着，他是很不乐意讲述自己乏味的学校生活的。他觉得他在欺骗老人，而且他真的没什么可讲的。老人对他的每一声、每一句、每一段都听得很仔细，像在银行存款时数点钞票一样细致、认真。孩子想，爷爷不希望我走呢，他想和我聊聊。一个人多寂寞、多孤独呀！在他略微停顿的间隙，老人才如梦初醒似的说：“快走，快走。” 孩子犹犹豫豫的，因为老人不再给他留回旋的余地了。他必须马上走，否则老人会生气的。他替老人掖好被角，检查了一遍给老人准备的食物、水、痰盂和日用品，然后又望了老人一眼。老人的眼里投射出眷恋而又可怜的光芒，眼角里滚出两颗浑浊的泪珠。孩子拿起湿毛巾，替老人擦了擦眼角。自从老人躺倒在炕上以来，每天都要滚落出许多泪水。 孩子说：“爷爷，别难过。你很快就痊愈了。我很快很就回来了。” 老人点点头，孩子似的。他记得爷爷是个刚烈如火的人，是个从不打针吃药的人……他还记得爷爷徒手与狼搏斗的故事…… “爷爷，我走了｛”孩子说。 老人舔了舔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去吧！” 外面飘着雪花，孩子闯入风雪之中。 突然，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费力地撕下一张卫生纸，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他想把这块包有血迹的卫生纸塞进褥子底下，但是，他努力几次，都没有成功。那团纸半截已塞进褥子下面，半截还露在外面。老人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委顿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孩子回来后，发现左邻右舍许多人围在他爷爷的身边。有个大婶，眼角还噙着泪水。她说：“孩子，再看你爷爷几眼。”他没哭，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老人。他不相信，不相信……突然，他发疯似的在炕上乱窜起来。有两个人架住了他的胳膊，一个人说：“孩子，别这样。”另一个人说：“孩子，你想找什么？” 他挣扎得有点疲惫，无限依恋地伏在爷爷的身边。突然，他发现了那半截露在外面的卫生纸。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上面全是殷红的血迹。他猛地掀起被子，发现老人褥子下面全是被血染得殷红的卫生纸…… 爷爷！他号啕大哭，拼命往嘴里塞那些血迹斑斑的卫生纸。有人给了他一耳光，有一只手从他嘴里掏出了卫生纸…… 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 大雪封山了，孩子也放假了。他躺在老人的被窝里，把自己的脑袋蒙得严严实实的。他贪婪地嗅着老人熟悉的味道，丝丝缕缕悲凉的温情全部被他吸进肺里……大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落着…… P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