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与童年·芦花渡

引子 芦花渡是豆青河边的一个村庄。它原来叫豆村，似豆青河这根细细长长的藤蔓上结出的一个小豆荚子。 原先，豆青河流经豆村的这一段没有渡口，因为这条河是两县的界河，河东人插秧，河西人也插秧，河西人割麦，河东人也割麦，但人们却少有往来。有时，一只野兔被河东的狗撵急了，扑通跳进丈把深的河中，追赶的狗只好立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河西的狗吧唧一口把兔子叼走。河东的狗能做的，就是徒劳地用后腿在地上刨土发威，再撒一泡尿，蔫头耷脑地无功而返。 河西的孩子见到这一幕，跺脚、拍手唱道： 河东的狗大傻帽， 白撵兔子白撒尿。 有种你敢过河来， 薅根兔毛你告告。 豆村人把“嚼嚼”说成“告告”，有时也表示“抹一抹”。譬如一个人笨嘴笨舌，吵架吵不过别人，又感到很委屈，对方就会讥笑道：“切，有理走遍天下。不服，你去镇上割二两肥膘肉告告嘴嘛。” 这是题外话。 新中国成立前，豆村的一个地主在河对岸置了几十亩地。土地改革时政府将其划归豆村所有，成了豆村的一块“飞地”。从此，豆村的“触须”就从河西伸到了河东。河东人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吐不掉，又咽不下，于是就生出歪主意，放任牛羊吃河西人地里的庄稼，把那片土地变成了他们自家的牧场。河西人见种庄稼不行，就改种棉花和蓖麻，这两样东西味苦，牛不啃，羊不食。棉花成熟炸桃时，白天隔着河望去，白花花一大片，疑似夜里落了一场“贼雪”。可是好景不长，只消一两个晚上，那些棉花就不翼而飞了。个中原因谁都清楚。于是，鞭长莫及的河西人就在豆青河上修了一座简易的小码头，派一个半大的孩子摆渡，平时有人过河时渡人，没人时，顺带着看管河东的那片庄稼地。 这个孩子就是卯生。 卯生水性好，五六岁时见同村的大孩子下河游泳，他就泼皮胆大地揪着生长在河边的芦苇，让自己光溜溜的小身体浸在水中，两条腿胡乱地拍打着清凉的河水，拍打时，屁股一撅，孩子们都笑他“狗刨尿”。卯生才不管什么狗刨尿、猫刨屎，他照玩自己的。渐渐地，他可以不依赖芦苇了，先在岸边的浅水处戏耍，再一步一步地游向深水区，几个夏天一过，连大孩子都打怵的鲶鱼潭都不在话下了。从此，豆青河似乎成了卯生胯下一匹被驯服的烈马，想怎么骑就怎么骑，蛙泳、侧泳、仰泳，以及两只手举过头顶的踩水，他的身体与河水已经达到了高度的融合与统一。他就如同一只羽毛丰满的鸭子，或一尾梭子鱼，河水对于他，就像空气、天空之于一只飞鸟，已经感觉不到其存在了。 卯生*拿手的把戏是扎猛子和踩水。渡口边有个一丈多高的土崖，水性好的大孩子都不敢从上边往下跳。卯生胆子贼大，他站在崖顶上，两只细胳膊前后一甩，腾空一跃，像只燕子汆入河水中。在场的孩子脸都吓青了。 河面的波纹越来越细，慢慢恢复了平静。 “怎么还不出来？” 胆小的孩子拔腿就往家跑，边跑边叫：“卯生掉河里啦！” 话声未落，卯生突然从河对岸冒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鲶鱼。只见他抠着鱼鳃将鱼举在头顶，踩着水，身子一晃一晃地游过来，毫毛都没少一根。 一天，从滁州城里来了一位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他在河对岸支好木架子，对卯生说：“小兄弟，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过河吗？”卯生怯怯地问。 青年人摆摆手：“不。我是想请你在这河里撑船，来来回回多撑几趟。” 卯生不知道青年人要他撑着空船来回跑千啥，就跳上船撑了起来，撑过去，又撑回来，在两岸之间来回穿梭。 “好了。”青年人向卯生招招手。 卯生上岸一看，原来是一幅画。画上有一条河，一只船，一个赤膊撑船的孩子，几只红蜻蜓绕着撑船的孩子飞舞。河那畔，是青秆红穗子的芦苇，仿佛被看不见的风推着、压着，朝着一个方向倾斜着，但又好像随时要弹起来，重新直起腰杆。 卯生指着画，嗫嚅道：“这……” 画家说：“这是芦花渡呀。” 卯生皱了皱眉，“芦花渡？我们这叫豆村。”他怕画家没有听明白，又补了一句，“黄豆的豆。” 画家笑了，说：“你看这铺天盖地的芦花，多美呀，我跑了许多地方，就数这里的芦花*入画，简直太美了。” 在卯生的印象里，豆村人对那些可意的东西只会说“好看”。或者“赞”“太赞了”，从没听人说过“美”。画家一句一个“美”，让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画家临走的时候，塞给卯生五毛钱，说是撑船的报酬。卯生攥着那张纸币，心脏怦怦跳，觉得十分烫手。 过了一些日子，那位大胡子画家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五六个画画的，他们还是站在豆青河的东岸，瞄一眼，画一笔，一刻也不消停，从上午一直画到日落，一个个兴奋不已。 “芦花渡真美。” “芦花渡就是一幅天然的画。” “真的，美得伤心（土语，极致的意思）。” 卯生挨个地看画，他发现每幅画上都有自己的影子和那片芦苇荡。他想不明白，自己天天待在这里，怎么就没有觉得这个地方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