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生萤

一 二进制的0和1构成了屏幕上万花筒般的一切，而这0与1之间， 似乎并没有什么中间量。在芯片上绵延不绝的，一直都只有这两个数字而已。 一根根光纤和网线像盘根错节的神经元，一不小心便触发了几千公里外躁动的多巴胺。那些不同的昵称全都热血激昂，感觉一个个都像慷慨就义的战士，如金戈铁马中的斯巴达三百勇士。只是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 她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将手机猛地还给了叶泽琳，屏幕却还在一刻不停地闪烁着。 二 不知为何，世界此时更安静了一些，方凌感觉心中的隐秘群山也安静了。她闭上了双眼，身体微微前倾，是一种探听的姿态。 “你在听什么吗?”叶泽琳在一旁轻轻问道。 刹那间，方凌不知如何答复。准确地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听什么，可她确实在试图聆听，试图寻找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振动。她呆坐了几秒，恍然间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听的是什么。 她在听寂静。 寂静是这个时代所有技术所不允许的，所有产品都在鼓励你不断地输出、不断地喧哗，信息的输入和输出都变成了一场场永不停歇的盛大狂欢，缄口不言则意味着被时代洪流所淘汰的危险。沉默让人们不安，因而在不知不觉中，人们渐渐不再适应真正的寂静。但没想到，今时今日，方凌竟在这盛大的寂静之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三 拿起了咖啡，方凌转过身，看见此时的他依然望着窗外。只不过这次，他看向的不是猫，也不是任何东西。令方凌惊奇又不解的是，这束悠长的目光没有任何一个明确的落点，但却并不是发呆的眼神，也不像是思考的姿态。 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时不时地抿一口面前的咖啡，宛若全然听不见咖啡厅里的喧哗与嬉笑。这双眼眸静若深潭，却又十分天真与明澈，恍惚间，方凌感觉自己可以透过这深潭窥见万千生灵。在这朦胧的雨雾中，方凌仿佛看见了维米尔的少女、达·芬奇的天使和拉斐尔的圣徒，也感受到了米勒的农民、库尔贝的打石工和杜米埃的洗衣妇。 那种目光，仿佛来自鸿蒙之初，又坠入了时间的断层，无声无息，却像一条永不停歇也不知所向的河流，潺潺流走，漫过了坚固的玻璃窗和冷峻的水泥路。 四 他旋即走出房间，走向正在收拾厨房的叶泽琳母亲，“阿姨，请问你们家附近，是不是有一棵特别粗壮的古树?” “是啊，就在北边的寺庙旁边，过三条街就能看到。”正在刷碗的女人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答道。 江若云二话没说，立马朝着北边跑去，果然看到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树干上凸起的纹路如耄耋老人手上的脉搏，白蚁的蛀痕依稀可见。葱郁的树冠如一把擎天巨伞，洒下了一大片清凉的荫翳。在这片荫翳的边缘处，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晚霞如虹，她在夕阳下的古刹旁，影子一点点倾斜，一点点拉长，似乎在微微变着角度。 她静静地，坐成了一个日晷。 五 “可能是从小到大被人讨厌惯了吧，无所谓了。”梁渊笑了一声，方凌以为那是苦笑，但转过头，看到的竟是一个无比清朗的笑容，月光也仿佛变成了林间暖阳。 方凌一时无言，之后无奈地扯出一点笑容，“你知道吗?不怕被人讨厌这一点，真的更容易遭人讨厌。” “我知道。可是不怕被人讨厌，也意味着莫大的自由吧。”梁渊淡淡地说着，微微仰头，似乎在眺望渺远的星空。可是今日的夜空被大片的乌云笼罩着，周边林立的高楼闪烁的光将星河完全封存。 梁渊话音刚落，方凌感觉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被瞬间激活了， 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它似乎可以穿破天幕层层的云雾，拨开光污染的阻隔，舞动于*纯净无瑕的星汉浩荡。 六 面前的脸庞如泥塑般发黑发黄，眼里曾经欺负别人时的神气已彻底消失殆尽，黑黑的眼袋重重地垂了下来，生活将他的傲气磨尽，他的双眼像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拴着重重的锁链，囚禁着年轻躯体里的苍老灵魂。 兴奋之后，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叶泽琳眼中的惊悸，他迟疑片刻，缓缓开口:“我知道我以前欺负过你，我真的错了。你就大人有大量，给我打个五星吧......”他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轻轻说道，眼神近乎哀求。 叶泽琳愣住了，她实在想象不出此刻的乞求与刘文彬可以有任何联系。多年以来，他们之间一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河流，他们不停地沿着岸边行走，她原以为，变的只是他们自己，但此刻发现，真正巨变的是整条漫漫长河。 七 “但没有办法啊，在这条黑暗的隧道里，我只能用尽全力继续走下去。”叶泽琳那甜美的声音在天桥上响起，“不管走的是正路，还是岔路。” 听到这句话，方凌有些动容，一股暖意升腾起来，如同喝到了凛冬的**杯热可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羡慕你这股倔劲儿。” “你知道我*羡慕什么人吗?”叶泽琳笑了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那些嬉皮士。” 方凌看向叶泽琳，面露疑惑。 “真正的颓废是需要力量的，而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只敢阳光。”说这句话时，叶泽琳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哀伤。 方凌抬头，一座座摩天大楼像是披着光鳞的异兽，在钢铁森林中摇头摆尾地低吼。 这一晚，方凌又想起了森山大道的那句话: 青春是透明而无为的时间，是一种光荣的贫瘠，伟大的缺席。 八 四年前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大一到大四，众人口中的锦鲤事迹是她大学生涯的开端，亦是结尾。这个被人津津乐道的奇异标签，构成了大多数人对她的全部印象。她五味杂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生活给她开的一个玩笑。 “我三番五次背上锦鲤的名号，还不是拜你所赐! 可你*清楚了，我哪是什么锦鲤呀。”叶泽琳神色无奈地望着方凌。 方凌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低头会心一笑。她沉默半晌，然后看向叶泽琳，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不是锦鲤，你是勇士。” 九 台下的评委明显有些惊讶，若有所思地交流着什么，然后向叶泽琳投来了别样的赞许目光。李木子更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叶泽琳，和叶泽琳眼神相交的那一刻，似有千言万语翻越山海，落入彼此缓缓打开的心扉。 叶泽琳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穿过李木子，穿过*后一排，穿过恢宏的演播厅，似乎在遥望着远方。她再次缓缓张口，语气如吟诵般悠远: “这个时代，看似拥有了无尽的知识，但想象力却越来越干涸。 如果想象力是水，一滴一滴的水很容易干涸，可是如果汇成了一片海洋，便永远不会干涸。” 十 方凌的一头长发被高高吹起，如春日随风飘荡的垂柳，又如一面猎猎作响的旌旗。她遥望着前方的那片碧绿，想要离它越来越近，去拥抱自己的命运——那隐匿在万千次吐息中的命运。 有些人是因为自由而相遇的，可是彼此却生出了无比深刻的羁绊。自由和羁绊，就这样微妙地交织融合着。 远处，方凌的背影正渐渐变小，在夏日的阵阵微风之中，她不停地奔跑着，融进了一片广袤的绿色里。